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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褶皱里的细语

裂缝中的棱镜———短篇小说集

父亲的衬衫永远熨得像手术刀般锋利。他总在凌晨两点推开家门,白大褂下摆沾着碘酒与血渍,像一幅抽象派的泼墨画。母亲伏在药房的木柜台前打盹,《本草纲目》摊开在“半夏”那一页,眼镜滑到鼻尖,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浅红的印子。

那株仙人掌最初栽在青花瓷盆里,是母亲的陪嫁。父亲夜班归家碰碎花盆的深夜,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蓝。母亲惊醒时第一句话是:“根没伤着就好。”后来仙人掌移居豁口的搪瓷缸,根系穿透缸底裂缝,悄悄缠住药柜里的小茴香与决明子。它缓慢地生长,新生的刺在晨光中泛着金边,像父亲手术台上未摘净的缝合线。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但每逢父亲要做重大手术的前夜,搪瓷缸旁总会多出一杯参茶,杯底沉着两颗宁夏枸杞——母亲从不肯承认是她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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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路公交车是条老糊涂虫。它慢吞吞地爬过纺织厂锈蚀的铁门,碾过菜市场烂菜叶铺就的黄金大道,最后停在疗养院褪色的蓝漆招牌前。爷爷的公交卡永远藏在右脚袜子里,卡面被体温焐得发软,印着2008年奥运福娃——那是他最后一次清醒时自己去续的费。

“玉兰,你辫子散了。”爷爷突然在颠簸中开口。奶奶正低头替他系安全带,闻言手指一颤,金属扣“咔嗒”弹回原位。车窗外的梧桐影子掠过她耳际花白的发茬,那里曾垂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缠着红头绳,像两尾不肯沉底的锦鲤。

第二天,五斗橱最底层的铁皮盒被打开了。奶奶抖开红头绳时,陈年樟脑味惊醒了沉睡的蛾子。她将头绳塞进爷爷口袋,动作轻得像放生一尾鱼。下午的117路格外空荡,爷爷忽然哼起《洪湖水浪打浪》,那是他们文工团汇演时的定情曲。奶奶望着他随旋律晃动的白发,恍惚看见四十年前幕布后偷牵的手,掌心全是胭脂汗。

疗养院三楼窗台每天有麻雀来啄食。爷爷把护士给的苹果掰成碎块,摆成歪扭的“玉”字。某天麻雀叼走最大一块时,他咯咯笑起来:“兰啊,鸟认字了。”奶奶背过身去削梨,刀刃在阳光里一闪一闪,像多年前文工团解散那夜,她剪辫子的剪刀。

临终前爷爷回光返照,忽然死死攥住奶奶的手腕。监测仪尖锐的警报声中,他眼睛亮得骇人:“辫子……该扎了。”奶奶慌乱地去摸口袋,却只掏出那根褪成粉色的头绳。最终她把自己的皱纹深深埋进他逐渐冷却的掌心,仿佛那里能打捞起所有散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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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的玻璃罐总在黄昏泛起琥珀光。母亲把陈姨的药包成莲花状,系绳时多绕一圈活结。“止痛片放左边口袋,胃药饭后含服。”她轻声叮嘱,仿佛在教孩童系鞋带。陈姨是卵巢癌晚期,但总穿着艳丽的旗袍,发髻插一朵绒花。

抽屉里的吗啡针剂日渐稀少。某个雨夜,母亲将最后一支针管塞进陈姨的布包,转身擦拭柜台时,袖口沾上了朱砂——药方上本该写“三七”的位置,被她改成了“当归”。

陈姨走的那天,玻璃罐里多了九十九只纸鹤。每只翅膀内侧都有极小的字:“1985.3.21,止痛片三粒。”“1992.7.4,甘草二钱。”最末一只墨迹未干:“2003.9.8,当归一钱,止一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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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无影灯在父亲眼底投下深井。那天他没能救回二十三岁的产妇,柳叶刀在掌心颤出虚影。母亲把仙人掌刺泡进药酒,深夜为他敷手时,刺尖在皮肤上划出细密的红痕,像某种古老的镇痛咒文。

后来父亲总在阳台擦拭手术刀。月光在刃口游走,映出母亲悄悄摆在窗台的参茶。某日茶凉了,他忽然开口:“仙人掌开过花吗?”母亲正捣着决明子,石杵“咚”地砸在臼底:“开过,你值班时谢了。”

其实从未有过花。但那天之后,搪瓷缸里多了一抔骨粉——是爷爷火化时,奶奶偷偷藏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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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教室的旧钢琴有块泛黄的琴键,按下去会发出雁鸣般的颤音。周师傅独眼里盛着灰,总在窗外抖烟灰,仿佛在给琴声打拍子。那本蓝墨水写的琴谱出现在梅雨季,扉页上的《致未命名的人》被水汽晕染,像一滴蓝色的泪。

我用了整个夏天与雁鸣键搏斗。毕业典礼那日,琴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却见周师傅佝偻在焚烧炉前,火光舔舐着泛黄的纸页。风掀起残片时,我瞥见与自己琴谱上一模一样的落款:“给阿芸,1978年春。”

二十年后,我在旧琴行阁楼发现泛黄的招生简章。照片上的手风琴少女眼下有痣,简介写着:“周芸,1979年赴云南支教,遇山体滑坡。”老板嘟囔着:“这琴是她父亲捐的,说是女儿最爱弹《致未命名的人》。”

雁鸣键突然自鸣,灰尘在光柱中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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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煮关东煮时像在熬中药。白萝卜要削十二刀,海带结必须系成蝴蝶形。“软些暖胃。”她说这话时,泪痣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我常在凌晨三点买中南海,她将找零硬币按面值排成队列,最末一枚总用食指轻轻推过界。

那晚雪下得嘶哑。她递来的热可可杯沿有口红印,像半枚凋零的枫叶。“最后一杯啦,我明天辞职。”霓虹灯牌在她眼中碎成星子,“其实我讨厌杨枝甘露,西米像没流尽的泪。”

十年后奶茶店的玻璃映出我的倒影,新来的店员推销声甜腻:“先生要不要试试招牌杨枝甘露?”吸管戳破薄膜的瞬间,西米争先恐后涌出,恍惚还是那夜她转身时,围裙带子散开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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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时总在七点二十的地铁口遇见他。深蓝羊绒围巾裹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像冻住的湖。某个寒潮突袭的清晨,围巾尾梢勾住我背包拉链,绒毛搔过后颈时,他已消失在闸机口。

多年后谈判桌上,对方总监解下围巾的瞬间,我瞥见内侧绣着“2009.12.25”。他顺着我的目光轻笑:“前女友织的,线头都没藏好。”茶水间的落地窗映出我们身影,他的倒影正将围巾悄悄塞进抽屉深处,像埋葬一只蓝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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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队砸碎奶茶店玻璃那日,我在瓦砾堆里捡到半张工作牌。塑料膜嵌着干枯的杨枝,照片上的小满眼底有痣,比记忆中淡些。手机忽然震动,天气预报提示:“明日大雪。”

回老宅整理药柜时,夹层飘落一沓泛黄处方。母亲的字迹工整如药剂标签:“1987.3.12,老周胃痛,多添三分甘草。”“1992.8.9,小囡百日咳,减量半夏。”最后一张写着:“2001.11.7,仙人掌入药,安神。”背面是父亲的字,力透纸背:“已试,无效,但心安。”

去墓园看爷爷时,水泥缝里长出一株野仙人掌。奶奶蹲下身轻笑:“老头子偷藏了骨灰。”两枚锈蚀的公交币卡在刺丛中,边缘“1986”的字样模糊如泪痕。

归途经过音乐教室旧址,槐花落满琴房废墟。有孩童举着风车跑过,叶片转动间漏出零散音符,像谁烧了一半的琴谱。

有些人与事,终究成了药柜里风干的当归。你以为它沉默着褪色了,却在某个起风的夜,突然呛出陈年的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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