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当天,许宁一大早就醒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她盯着那道光线,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手机屏幕显示早上六点十五分,距离比赛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
昨晚她几乎没睡,母亲到达后的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酒店大堂里,母亲穿着剪裁利落的灰色套装,审视的目光从许宁的头发一路扫到脚尖,最后停留在她手中的乐谱袋上。
"这就是让你分心的东西?"母亲抽出《逆光飞行》的乐谱,眉头紧锁,"看起来像酒吧里的廉价音乐。"
许宁当时咬紧牙关,没有反驳。她知道任何辩解只会让情况更糟。但母亲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窟:
"李院长告诉我,你和那个男孩走得很近。"母亲将乐谱塞回袋子,"明天我会去看比赛,看看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着迷。"
现在,躺在宿舍床上,许宁的胃部因回忆而绞痛。她轻轻起床,尽量不吵醒还在熟睡的林小夏,拿起洗漱用品和演出服装,悄悄溜出房间。
清晨的音乐学院几乎空无一人。许宁在洗手间换好演出服——一条简约的深蓝色连衣裙,既不过分正式也不随意。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将平时习惯的马尾改成柔和的半扎发,然后立刻后悔了——这样看起来太刻意了,母亲一定会注意到。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重新扎起头发时,手机震动起来。陈楚生的消息:「在112排练室。来热身吗?」
许宁深呼一口气,回复:「马上到。」
推开112排练室的门,陈楚生正坐在钢琴前随意弹奏着什么。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头发难得地梳得整齐,侧脸在晨光中棱角分明。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眼睛一亮:
"哇,你...今天很不一样。"
许宁不自在地拉了拉裙摆:"只是...演出需要。"
陈楚生站起身,走近几步:"紧张?"
"有点。"许宁轻声承认,这是她很少说出口的话。
"我也是。"陈楚生出人意料地坦白,"但想到是和你一起上台,就好多了。"
他的直白让许宁心头一热。她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我们...再过一遍最难的部分?"
接下来的两小时,他们沉浸在音乐中,暂时忘记了比赛的紧张。最后一次完整排练后,陈楚生突然说:"等一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许宁接过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色音符胸针,造型简洁优雅。
"幸运物。"陈楚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比赛前送点东西是我的习惯。张远第一次参加编程比赛时,我送了他一个橡胶小鸭子。"
许宁小心地拿起胸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谢谢,它很漂亮。"
"要我帮你戴上吗?"
许宁点点头,转过身去。陈楚生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衣领,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她的背脊窜过一阵电流。胸针的重量落在左胸前,像一个小小的承诺。
"好了。"陈楚生的声音近在耳畔,"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有音乐陪着我们。"
许宁转过身,发现他们的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陈楚生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里面盛满了某种让她心跳加速的情绪。
"许宁,我..."
排练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人迅速分开。林小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许宁!你妈在到处找你!她去了宿舍,又去了琴房..."
许宁的脸色瞬间变白:"她说了什么?"
"说要和你'赛前谈谈'。"林小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我骗她说你可能去图书馆了,但撑不了多久。"
陈楚生皱起眉头:"你母亲...今天来了?"
许宁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音符胸针:"她昨晚到的。说要看比赛。"
"那...不是坏事吧?"陈楚生试探地问,"也许她改变主意了?"
许宁苦笑一声:"你不了解我母亲。"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林小夏清了清嗓子:"呃...我去看看情况。你们...继续排练?"她冲许宁使了个眼色,迅速溜走了。
门关上后,陈楚生轻声问:"你母亲...真的很反对我们的合作?"
"她认为古典音乐才是'严肃艺术'。"许宁低头看着琴键,"其他都是...娱乐消遣。"
"而你...怎么想?"
这是陈楚生第一次直接问她这个问题。许宁抬起头,发现他的表情异常认真,仿佛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我认为..."许宁斟酌着词句,"音乐不应该有界限。重要的是它能否打动人心。"
陈楚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我们的《逆光飞行》。"
"嗯。"许宁轻轻点头,"就像《逆光飞行》。"
他们相视一笑,那一刻,比赛的紧张、母亲的反对似乎都不再重要。但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的——排练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站在门口的是许宁的母亲。
李敏华女士五十出头,保养得宜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只有嘴角两道深深的纹路显示出她惯常的严厉表情。她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整个人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原来你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许宁,然后停在陈楚生身上,上下打量着他,"这位就是你那位...合作伙伴?"
空气仿佛凝固了。许宁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妈,这是陈楚生。楚生,这是我母亲。"
陈楚生礼貌地伸出手:"您好,李阿姨。久仰大名。"
李敏华看了一眼他的手,没有握:"我女儿告诉我你们只是'课外活动'的合作。现在看来,似乎不止如此?"她的目光落在许宁胸前的音符胸针上,眉毛几乎挑到了发际线。
许宁的手指不自觉地护住胸针:"我们...正要准备决赛。"
"决赛?"李敏华冷笑一声,"宁宁,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你要专注肖邦比赛。那才是真正重要的。"
"今天是最后一场。"许宁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之后我就全力准备肖邦比赛。"
"没有'之后'。"李敏华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就跟我回酒店练习。我已经约好了钢琴室。"
许宁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妈,我不能...现在退出..."
"为什么不能?"李敏华的声音提高了,"这个...业余比赛对你的事业有什么帮助?还是说,"她的目光在许宁和陈楚生之间来回扫视,"有别的原因让你舍不得退出?"
陈楚生上前一步:"李阿姨,许宁是个天才的音乐家。我们的合作不是消遣,而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如果您听过我们的音乐——"
"年轻人,"李敏华打断他,"我女儿从四岁开始学习钢琴,拿过十二个全国比赛奖项。她的未来是国际古典乐坛,不是在酒吧里弹唱流行歌曲。"
陈楚生的脸刷地变红,然后又变白:"您对音乐的理解真狭隘。"
"楚生!"许宁惊呼。
李敏华的眼睛眯了起来:"宁宁,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否则——"
"否则什么?"许宁突然抬头,声音颤抖但清晰,"您要取消我的钢琴课?没收我的乐谱?还是像十二岁那年那样,把我锁在琴房里直到练好那段赋格?"
李敏华震惊地看着女儿,似乎没想到会遭到反抗:"我是为你好!你知道我为你的音乐教育付出了多少吗?"
"我知道!"许宁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每一天都知道!但您有没有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排练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陈楚生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许宁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胸前的银色音符胸针。
最终,李敏华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冰:"许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跟我离开,继续你的钢琴家之路。或者留在这里,和这个...业余歌手玩音乐游戏。但如果你选择后者,就别再叫我母亲。"
许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个选择太过残忍,几乎不可能是真的。她看向陈楚生,后者眼中满是震惊和愤怒,但他紧抿嘴唇,没有插话——他知道这必须是她自己的决定。
"我..."许宁的声音哽咽,"我需要...完成这场比赛。之后我会...专注肖邦比赛。"
李敏华的表情变得陌生而冷酷:"很好。看来你做出了选择。"她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和李院长谈过了。无论今天结果如何,你都不会得到学院的推荐信——包括肖邦比赛。"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耳光。许宁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陈楚生迅速扶住她:"许宁!你还好吗?"
许宁无法回答。母亲的威胁在她脑海中回荡——没有学院的推荐信,意味着她将失去参加国际比赛的资格,失去多年来为之奋斗的一切。而这一切,只因为她想完成一场比赛,唱一首歌...
"许宁,看着我。"陈楚生捧起她的脸,"听着,我们可以退出。如果你需要跟你母亲回去..."
"不。"许宁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要完成这场比赛。"
陈楚生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我们一起去。只为我们自己演奏,记得吗?"
许宁点点头,擦干眼泪。但当她看向钢琴时,手指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种熟悉的、比赛前的恐惧又回来了,只是这次强烈十倍。
---
下午三点,比赛后台一片忙乱。参赛者们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人员来回穿梭。许宁坐在角落的化妆镜前,盯着镜中苍白的自己。距离上场还有半小时,但她已经感到精疲力竭。
陈楚生递给她一杯热水:"喝点东西。你的手像冰一样冷。"
许宁接过杯子,努力控制不让它颤抖:"谢谢。"
"嘿。"陈楚生蹲下来,与她平视,"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们为什么做音乐。不是为了你母亲,不是为了比赛,甚至不是为了观众。只为我们自己,好吗?"
许宁想说些什么,但主持人的声音从舞台传来,宣布五分钟后开始比赛。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席卷了她——她做不到。在母亲的威胁后,在失去一切的恐惧中,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走上那个舞台。
"楚生..."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我...不知道能不能..."
陈楚生的表情变了:"许宁,别这样。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知道,但是..."许宁的呼吸变得急促,"没有学院的推荐信,我所有的比赛...我的未来..."
"我们会想办法的。"陈楚生握住她的肩膀,"但今天,现在,我们需要完成这场表演。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音乐。"
许宁想说好,想勇敢地点头,但当她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母亲冷酷的表情和李院长失望的眼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裙摆,指节发白。
"下面,有请'边界'组合带来他们的原创歌曲《逆光飞行》!"主持人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
陈楚生站起身,向许宁伸出手:"准备好了吗,搭档?"
许宁看着那只手,想起第一次排练时他们的争执,想起艺术节上的成功,想起无数个共同创作的日日夜夜。她应该握住那只手,应该勇敢地走上舞台,应该证明给母亲看她的选择是对的...
但她没有。
"我...做不到。"许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我做不到..."
陈楚生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许宁..."
"请'边界'组合上台!"主持人再次呼唤。
陈楚生深吸一口气,独自走向舞台。许宁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胸口痛得无法呼吸。
台上的表演是一场灾难。没有钢琴伴奏,陈楚生只能临时改为吉他弹唱,但《逆光飞行》的灵魂在于钢琴与人声的对话。他的演唱技巧到位,但缺少了许宁的部分,整首歌像缺失了一半的灵魂。评委们交头接耳,观众席传来困惑的窃窃私语。
许宁躲在后台帷幕后,看着台上孤零零的陈楚生,眼泪模糊了视线。在观众席第一排,她母亲正襟危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表演草草结束,掌声稀稀拉拉。陈楚生鞠躬下台,脸色阴沉如铁。他一言不发地走过许宁身边,径直去了更衣室。
许宁想追上去解释,想道歉,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知道任何解释此刻都苍白无力——她辜负了他的信任,辜负了他们的音乐,辜负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他们垫底。评委的评价毫不留情:"不完整的表演...缺乏准备...令人失望的呈现方式。"
领完尴尬的参与奖后,许宁终于在后台走廊堵住了陈楚生。他正在收拾吉他,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扯断琴弦。
"楚生..."许宁轻声唤道。
陈楚生抬头,眼中的愤怒和失望让许宁后退了一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许宁?"
"我...很抱歉。"许宁的声音颤抖,"我太害怕了..."
"害怕?"陈楚生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是害怕吗?我拒绝了唱片合约,就为了继续我们的合作!我以为你终于找到了做音乐的勇气,结果呢?只要母亲一出现,你就变回那个听话的傀儡!"
许宁的脸因这记言语耳光而发烫:"你不明白...那不只是场比赛,那是我的整个未来..."
"未来?"陈楚生打断她,"你母亲掌控的未来就是你想要的?一辈子弹奏别人写的曲子,追求别人设定的完美,永远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那不是你能评判的!"许宁终于爆发了,"你有过家庭的支持吗?你知道背负期望是什么感觉吗?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玩音乐,因为你没有失去一切的风险!"
陈楚生像被雷击中般僵住了:"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他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一个'玩音乐'的业余爱好者,不值得你冒险。"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许宁。"陈楚生背上吉他,"祝你肖邦比赛顺利。看来那才是你真正的'舞台'。"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许宁站在原地,胸前的银色音符胸针冰冷如铁。她知道,这一次,陈楚生不会回头了。
走出比赛场馆,夕阳西下,将一切染成血色。许宁的母亲在门口等她,表情依然冷峻:"车在那边。我们今晚就回去。"
许宁麻木地点点头,跟着母亲走向停车场。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小夏的消息:「你在哪???大家都疯了找你!陈楚生喝得烂醉,在宿舍楼下弹唱你们的歌...」
许宁关掉手机,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彩虹,没有奇迹,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和她破碎的音乐梦想。
车驶离城市时,许宁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中远去的音乐厅。那里曾有她的梦想,她的勇气,和她可能爱上的男孩。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