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中行期那贼子在狱中胡言乱语，竟说和氏璧是从张先生处所得。”穆监垂手立在秦王身侧，烛火将他面上皱纹映得更深，“这...分明是泼脏水啊。”
秦王捏着竹简的指尖骤然收紧，“张仪”二字旁的朱砂批注被压出褶皱：“他何时从齐国回来了？”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通传，说张仪求见。秦王与樗里子对视一眼，后者捋着胡须轻咳一声：“臣以为，此时倒不妨听听张先生如何说。”
张仪踏入殿内时，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晨露。他抬眼见秦王与樗里子面色凝重，忽然笑出声来：“哟，这是摆的哪门子鸿门宴？”
秦王将竹简“啪”地拍在案上，竹简上“张仪”二字被震得跳了跳：“张先生可知，有人指认你是和氏璧一案的幕后主使？”
张仪挑眉，指尖拨弄着腰间玉珏：“哦？竟有这等趣事？不知是哪位高人栽赃？”他忽然看向樗里子，“樗里大人向来与在下不和，莫不是...？”
“张先生莫要血口喷人。”樗里子沉下脸，“中行期供出张仪之名时，老臣亦觉蹊跷。只是...张先生在秦国树敌颇多，这嫌疑嘛...”
“嫌疑？”张仪忽然上前一步，袍角扫过烛台，“王某入秦以来，为大王东奔西走，如今竟落得个嫌疑二字？好好好！”他仰天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苍凉，“早知道这国相之位是个烫手山芋，当初便该听苏秦的话，去赵国喝西北风！”
秦王皱眉：“先生先莫动气。只是这口供...”
“口供？”张仪猛地打断，“大王可知中行期是何人门下？三年前他在魏国倒卖玉器，被我砸了摊子，如今不过是借机会报复罢了！”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这是臣从齐国带回的密报，上头写着各国购马的动向，大王且看看，臣这几日是否有闲心摆弄什么和氏璧！”
樗里子接过密报细看，眉头渐渐舒展。秦王却盯着张仪眼底的血丝，忽然开口：“先生既无嫌疑，为何昨夜没在相府？”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张仪指尖微微发抖，忽然笑了：“大王果然明察秋毫。王某昨夜去了城南酒肆，与一位旧识叙旧——那人是赵国细作，大王可要一并抓来审问？”
秦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摆摆手：“先生先回府吧。只是...最近还是少出门为好。”
张仪走后，樗里子轻叹一声：“大王可是怀疑张先生？”
秦王揉了揉眉心：“不是怀疑，是担心。如今各国蠢蠢欲动，若张仪真有二心...”他忽然起身，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传旨，令张仪暂居相府，无诏不得外出。”
与此同时，芈月在暖阁中缓缓睁开眼，看见秦王正坐在榻边，手中握着半块和氏璧。见她醒来，秦王忙将玉璧放下，伸手扶她起身：“可觉得好些了？”
芈月点头，目光落在那玉璧上：“这便是从匣子里取出的和氏璧？”
秦王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玉璧边缘：“太医说，若不是你姊的回龙丹，你...唉。”
芈月忽然伸手接过玉璧，对着烛光细看。琥珀色的光透过玉体，却不见半丝杂质。她皱眉：“大王，这玉...怕是假的。”
“假的？”秦王惊得起身，玉璧从芈月手中滑落，在锦被上砸出闷响，“你如何得知？”
芈月捡起玉璧，指尖轻轻叩击：“当年在楚宫，曾听父王母后说过，真正的和氏璧因卞和泣血三日，玉中藏着血丝，在日光下能映出凤凰虚影。可这块玉...”她摇头，“通透是通透，却太过干净了。”
秦王盯着玉璧，忽然想起芈姝的药匣，想起元儿七窍流血的惨状，拳头渐渐攥紧：“若幕后主使不要财，不要权，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芈月看着秦王眼底的焦虑，忽然握住他的手：“大王可曾想过，这假玉上的毒针，未必是冲着臣妾来的？”
秦王挑眉：“你是说...？”
“若有人想借臣妾中毒之事，让大王怀疑某个人...”芈月顿了顿，“比如张仪张大人。”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通报，说唐夫人与虢美人求见。芈月忙让采蓝请她们进来，却见二人脸色凝重，身后还跟着捧着药罐的侍女。
“芈月妹妹，你可算醒了！”唐夫人握住芈月的手，眼里含着泪，“听说你姊被大王定罪了？”
“定罪？”芈月惊得咳嗽起来，“怎么回事？”
虢美人凑近，压低声音：“听说是穆监查到，你姊的陪嫁药匣里有解毒药，大王便说她事先知情...”
芈月猛地掀开被子，却因体虚栽倒在榻上。秦王忙扶住她，皱眉道：“你身子还虚，先躺下...”
“不行。”芈月抓住秦王的袖子，“大王，臣妾要见你。现在。”
椒房殿外，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芈月跪在秦王面前，发间的玉簪已歪向一边：“求大王明察，家姊绝无害人之心！”
秦王皱眉：“你可知她私自服用解毒药？可知那药匣里的回龙丹，恰好能解你中的蛇毒？”
“那是因为家姊胆小！”芈月抬头，眼里含着泪，“她从小在楚宫被捧在手心，从未见过血光，那日见元儿死状可怖，自然害怕自己中毒...大王难道忘了，当年在楚国宴上，她见厨子杀鱼都会吓哭？”
秦王目光软了软，却仍冷声道：“那中行期的口供又如何解释？他为何偏偏供出张仪？”
“因为破绽就出在口供里！”芈月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大王请看，中行期说张仪让他将和氏璧献给芈姝娘娘。可张仪入秦以来，从未与芈姝娘娘有过交集，他如何知道娘娘喜爱玉器？”
秦王接过竹简细看，眉头渐渐舒展。芈月继续道：“再者，张仪若想害臣妾，大可直接对臣妾下手，何必绕这么大弯子？这幕后主使，分明是想借臣妾之手，让大王与张仪大人离心！”
秦王忽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芈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唐夫人说的话——“魏琰近日总在后宫说，得玉者得天下”。她咬咬牙，继续道：“大王可曾想过，能造出假和氏璧的人，必定见过真玉？而这宫中，见过真玉的...”
“公孙衍。”秦王猛地转身，眼里闪过寒光，“当年他在魏国为相，曾随魏王见过和氏璧。”
芈月点头：“此人因大王重用张仪而怀恨在心，如今各国合纵在即，他定是想借此机会搅乱秦国朝局！”
秦王忽然握住芈月的手，眼里有了笑意：“幸亏有你。只是...张仪被朕禁足了，他若心中有怨...”
“臣妾愿去劝说他。”芈月直视秦王，“当年张仪大人能为秦国屈身事楚，如今这点委屈，他定能咽下。”
张仪的相府里，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芈月踏进书房时，只见张仪瘫在席上，身旁堆满空酒坛，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着：“和氏璧...好你个和氏璧...”
“张先生？”芈月皱眉，示意葵姑将窗子打开，“张先生醒醒。”
张仪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芈月忽然瞥见案上的《商君书》，灵机一动，示意葵姑取出沉香点燃。浓烟渐渐弥漫，张仪忽然咳嗽着坐起，眼里满是血丝：“这是什么鬼东西...比楚王的狐臭还难闻！”
“听闻张先生爱熏香，臣妾特意让人从楚国运来的。”芈月轻笑，将假和氏璧推到他面前，“张先生且看看，这是什么？”
张仪眯着眼看了片刻，忽然惊得酒醒了大半：“这...这是和氏璧？怎么会...？”
“因为这是假的。”芈月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见张仪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话锋一转，“张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楚国，你为何被人毒打？”
张仪指尖猛地攥紧玉璧，指节发白：“因为他们说我偷了和氏璧。”
“可也正因如此，你才来到秦国，成了国相。”芈月目光灼灼，“这假和氏璧，何尝不是上天给张先生的又一个机会？”
张仪抬头看她，眼底渐渐有了光。芈月继续道：“如今各国合纵，若张先生能游说列国，破了他们的联盟，这功绩...可比一块玉璧贵重千倍万倍。”
张仪忽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落下：“好个芈月娘娘！王某算是明白了，为何大王对你另眼相看。”他忽然起身，整理好衣冠，“明日便去见大王，先从燕国开始。”
芈月松了口气，却见张仪忽然从袖中掏出把匕首，猛地刺向玉璧——“砰”的一声，玉璧碎成两半，露出里头刻着的“公孙”二字。
“原来如此。”芈月喃喃道。张仪擦了擦匕首上的碎屑，嘴角勾起狠戾的笑：“待我从燕国回来，定要让公孙衍那老匹夫，尝尝被人栽赃的滋味！”
与此同时，秦王正在御书房听嬴华汇报军备。少年将军的铠甲上还沾着铁锈，说起士兵们的皮甲时，眼里满是心疼：“那些皮甲早已磨破，若遇强敌...”
“明日便让工部赶制铁铠。”秦王拍了拍嬴华的肩膀，“你能体恤士兵，甚好。”他忽然想起什么，声音低下来，“你母妃...最近在后宫可安分？”
嬴华浑身一僵，低头盯着靴面上的纹路：“儿臣...不知母妃做了什么。但求父王看在儿臣的份上，莫要...”
“她让人在后宫散布‘得玉者得天下’的谣言。”秦王打断他，“如今证据确凿，朕若不处置，如何服众？”
嬴华忽然跪下，额头抵在青砖上：“儿臣愿替母妃受罚！只求父王留她一条性命...”
秦王闭了闭眼，挥手示意他起来：“罢了。让她去北郊行宫静心吧，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回宫。”
嬴华走后，穆监捧着芈姝的陪嫁清单进来：“娘娘已将清单送来，上头列明了所有陪嫁之物，包括药匣的来历。”
秦王接过清单，目光落在“回龙丹”三字上，忽然想起芈月在椒房殿外的跪求。他轻叹一声，问：“芈月娘娘可还好？”
“娘娘已服下安神药，刚睡下。”穆监顿了顿，“只是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芈姝娘娘此次虽无大错，却终究是因宫外之物惹了麻烦。今后这后宫...”
“你去告诉她，”秦王将清单放在烛火上，看着纸页渐渐蜷曲成灰，“以后若再带宫外的东西进宫，先去宗正寺报备。”
夜风穿过廊下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芈姝坐在椒房殿内，看着侍女们收拾行李，忽然想起芈月小时候总爱偷穿她的绣鞋。那时她们在楚宫的花园里追蝴蝶，从不知道后来会隔着这么多血与泪。
“娘娘，清单已经送去了。”珍珠低声道，“穆监大人说，大王看了清单，已命人撤了封条。”
芈姝点点头，指尖抚过案上的青铜镜。镜中之人眼角已有细纹，再不复当年楚宫少女的娇憨。她忽然轻笑一声，对珍珠说：“去把那盒玫瑰粉扔了吧，我以后...再也不用了。”
珍珠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忙俯身应下。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将殿内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谁也无法挣脱的宿命。而在这深宫里，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掀起一场风暴；每一句言语，都可能成为刺向人心的刀。可即便如此，总有人要在这棋局里，走出自己的路——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护着心中那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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