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雨水》

《雨纹》

瓦檐的铜铃开始摇晃时，空气里浮动着铁锈的腥气。我推开雕花木门，青苔漫过石阶的纹路，像极了外婆围裙上晕开的蓝墨水。檐角垂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圆点，渐渐连成细密的虚线，将整个江南的四月，绣成一幅洇湿的水墨画。

最早的雨总裹着槐花香。六岁那年随外婆采春茶，山雾在茶垄间流淌，她的竹篓晃出细碎的水声。突然云层裂开缝隙，豆大的雨点砸在嫩叶上，我们躲进老茶亭。雨帘把世界隔成朦胧的翠色，她解下蓝布头巾替我遮头，手指抚过我沾着雨珠的睫毛："看，雨水在往下写字呢。"檐下的积水里，雨点写着无人能解的诗行，转眼又被新的字迹覆盖。

梅雨时节的雨是黏稠的。窗棂糊着半透明的油纸，母亲在堂屋糊灯笼。竹篾的清香混着浆糊味，她的指尖被竹刺扎出红点。雨水顺着天井的青瓦淌成瀑布，我蹲在门槛边看蜗牛爬过砖缝。母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檐角发呆，鬓边的银簪在雨光里忽明忽暗。后来才知道，那年父亲出海未归，梅雨把她的等待泡得发胀，像晾在廊下总也晒不干的蓝布衫。

高中住校的秋夜，雨丝斜斜划过宿舍的铁窗。下自习的走廊里飘着潮湿的球鞋味，我攥着月考成绩单缩在楼梯间。雨水顺着天窗缝隙渗进来，在水泥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手机震动着弹出母亲的短信："今晚炖了冬瓜排骨汤，凉了再热。"字里行间蒸腾的热气，混着窗外的雨，在眼眶里凝成滚烫的水珠。原来有些雨会落进心里，把委屈泡得绵软。

去年回老宅修缮，正逢台风过境。老木门在狂风中吱呀作响，我爬上阁楼整理旧物。樟木箱底压着泛黄的信笺，外婆的字迹被潮气晕染："囡囡爱吃的桂花糖藕，等雨停了就做。"窗外的雨幕里，老桂花树的枝桠在摇晃，当年挂秋千的铁钉早已锈成暗红。雨水顺着瓦当的兽面纹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熟悉的节奏，恍惚间又听见外婆唤我乳名的声音，混着厨房蒸笼的白雾，在雨里轻轻飘荡。

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看都市的雨，霓虹把雨滴染成细碎的光斑。写字楼玻璃幕墙上，雨水汇成无数条银色溪流，像极了电路板上交错的线路。快递员裹着雨衣冲进雨幕，外卖箱上的水珠簌簌滚落；咖啡店橱窗里，年轻女孩用指尖在雾气上画笑脸。雨落在柏油路上蒸腾起薄雾，把钢筋森林泡成朦胧的蜃楼。忽然想起老宅的天井，那些被雨水滋养的青苔，此刻该爬满了整个井壁吧。

雨是时光的拓印师。它在青石板上凿刻年轮，在窗棂上描摹皱纹，在记忆深处拓下永不褪色的纹路。当暮色漫过城市天际线，最后一滴雨坠入护城河，涟漪里晃动着万家灯火。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老屋檐角的铜铃仍在摇晃，雨水写就的诗行，正顺着蜿蜒的水道，流向每一个潮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