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惊雷炸开苏府祠堂梁上的蛛网，陈年积灰簌簌落在苏明棠颤抖的睫毛上。她攥着火折子的指节发白，看着父亲苏文渊跪在鎏金铜炉前焚烧信笺，青烟中未燃尽的"军监乙未"四字飘落裙角。那缕残纸被穿堂风卷着贴上门缝时，她分明看见父亲用火钳拨灰的右手尾指蜷曲着——正是二十年前在西北战场上被契丹弯刀削断的形状。

"喀嗒"一声瓦片轻响，元仲辛湿淋淋翻进后窗时带着汴河特有的腥气。蓑衣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开暗纹，他腰间的分水刺还在往下渗着淡红。"三条街都是张枢使的爪牙，走水路！"话音未落，祠堂外传来铁靴踏碎枯枝的脆响。明棠被他揽住腰身的瞬间，闻到他襟口松香混着血腥的复杂气息——这味道与三年前上元夜，那个从瓦市大火里抢出她鸳鸯灯的少年如出一辙。

乌篷船刚离岸三丈，船底突然传来凿击声。追兵的弩箭擦着明棠耳际飞过，钉穿船舷时溅起的木屑在她颈侧划出血线。元仲辛咬开她腰间荷包的银扣，将磷粉撒向漆黑水面，幽蓝火光窜起的刹那，他扯开衣襟露出绑满火药筒的胸膛："抱紧我，炸鱼咯！"爆炸气浪掀翻小船的瞬间，明棠在浑浊河水中睁眼，看见元仲辛唇间逸出的血丝化作细密气泡。他渡来的气息带着松子糖的甜腻，而她突然想起父亲案头那方洮河绿石砚——每次研磨朱砂时，都会在清水里化开同样的甜香。

三日后陈留县码头，咸腥的河风裹着焦糊味钻进货舱裂缝。明棠咳出肺中积水时，哑叔递来的鎏金虎符内侧，"贺兰山"三个朱砂字正在晨光里渗出血色。这是永兴军路的调兵符，本该随五年前枢密院副使韩琦的暴毙深埋黄土。窗外飘过元府大火的焦灰，混着那年上巳节他送她的定胜糕香——那日朱雀门外，少年郎君用糖霜在糕点上描出并蒂莲，袖口暗绣的银鱼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苏姑娘该服药了。"哑叔沙哑的嗓音里带着西北腔调，药碗边缘沾着抹茶色苔痕。明棠摩挲着虎符边缘的狼首雕纹，忽然记起六岁时在父亲书房见过的边关舆图。贺兰山北麓用赭石标注的狼烟台，正是当年元仲辛父亲任监军时的驻地。而军器监乙未年的案卷，记录的恰是西北军械库离奇焚毁事件。

货舱外忽然传来竹哨暗号，元仲辛带着满身烟火气闪身而入。他左臂新缠的纱布渗着黄褐药渍，腰间却多了柄嵌着孔雀石的短刃——正是张枢使门客惯用的制式。"枢密院掌书记王拱辰的马车，三日后要往贺兰山运送冬衣。"他抛来半块焦黑的腰牌，背面阴刻的"军器监事"四字与父亲烧毁的信笺笔迹如出一辙，"令尊用二十年时间，把真相刻进了西北的山风里。"

子夜时分，明棠对着铜镜将发间银簪旋开，露出中空处半寸长的密信。父亲临终前夜在她手心划下的暗码，此刻在烛光里显出血字："韩公血书，藏于贺兰山鹰嘴崖第三烽燧。"镜中忽然映出元仲辛倚门的身影，他指尖转着枚玛瑙扳指，正是那夜张枢使腰间玉珏缺失的狼眼。

"当年军器监在贺兰山熔炼的，从来不是什么生铁。"他弹指将扳指射入梁柱，玛瑙裂隙里渗出暗红碎末，"韩琦大人验过，这是掺了人血的西域玄铁——用战俘魂魄养出来的凶刃，专破大宋甲胄。"

货舱外忽然传来商船启碇的号子，混着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明棠望着汴京方向渐弱的火光，忽然听见记忆深处父亲诵读《武经总要》的声音。那些关于兵械锻造的枯燥文字里，藏着用朱砂批注的泣血证词——军器监乙未年七月初九，贺兰山冶炼场以"祭炉"为名，屠尽三百西夏战俘。

河风突然转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元仲辛拔出短刃削断烛芯，飞溅的火星里，他脖颈处旧伤疤泛着诡异青紫——正是五年前被西夏狼毒箭所伤的痕迹。"当年玄铁刃破甲时，会留下这样的瘢痕。"他扯开衣领露出蜿蜒至锁骨的疤痕，"张枢使书房藏着把镶金错银的匕首，刃口淬着同样的毒。"

货舱地板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哑叔端着药膳推门而入。他跛足的步伐与二十年前救父亲出契丹重围的斥候老赵重合，明棠盯着他虎口处的箭茧，突然想起韩琦暴毙前月，曾向父亲借阅过《天工开物》的兵器卷。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时，元仲辛将虎符按进蜡封的密函。窗外飘来汴京特有的胡饼香，混着货船陈年桐油的味道。明棠望着渐白的东方，指尖抚过父亲常佩的鱼袋——内侧针脚细密的补丁里，藏着半幅用女儿发丝绣出的贺兰山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