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淬三阁
那日宁州的雨下得像天漏了窟窿,我披着蓑衣立在溃堤处,看浊浪卷走最后一截榆木桩。陈思就是这时闯进视线的——青衫下摆掖在腰间,两脚陷在泥里,正指挥民夫用麻绳捆石。
"大人!东岸三户不肯迁!"衙役喘着粗气来报。
陈思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我以为他要行贿,却见层层剥开是半块硬饼:"去告诉乡亲,今夜我睡在他们堂屋。堤若溃了,陈某第一个喂鱼。"
雨帘忽被惊雷劈开道缝,照见他腰间磨破的荷包——绣着歪扭的"均"字,线头还沾着墨渍。我瞳孔骤缩,十七年前掖庭冷雨里,母妃教我写的第一个字也是这般歪斜。
"这麻绳捆法不对。"我踢开脚边乱石,抓起绳索演示太祖平洪时用的渔人结。当年大哥手把手教我这招,说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
陈思猛地转头,蓑笠下的眼亮得骇人。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烫疤——竟是《均田赋》的残句!火烙的"耕者有其田"五个字,在雨水中泛着赤红。
"三年前杨氏圈地,草民拦轿告状。"他笑得比哭难看,"知府说这疤是治癔症的药方。"
我解下酒囊掷过去,浊酒混着雨水灌进他喉头。他呛咳着从靴筒抽出一卷河工图,浸湿的绢帛上朱砂未褪——三十七处私坝,恰是我在兰台阁描红的数目。
雨幕外忽传来马蹄声,杨氏家奴的铜锣刺破雨声:"知府有令!征民夫修别院!"
陈思抄起铁锹插进泥里,锹柄"忠孝"二字已磨得发亮:"告诉杨二公子,陈某的骨头比锹硬。"
我望着他脊梁绷成的弧度,恍见十二岁那夜蜷在兰台阁的自己。纸屑雪般落满肩头时,我也这般攥着半张"均田赋",把"民"字刻进掌纹。
"陈思。"我第一次唤他名讳,雨声吞了尾音,"若给你把天子剑,敢劈开这千里堤坝么?"
他盯着我腰间玉坠——那是昨夜批红的朱砂染的,突然大笑:"劈坝何须天子剑?"铁锹重重凿向堤基,"民怨积得够深时,唾沫星子都能淹了龙王庙!"
惊雷炸响的刹那,我们隔着雨幕对视。他眼中映着三十年前掖庭的孤灯,我眸底烧着玄武门的血火。雨泼在《均田赋》的烫疤上,竟浇不熄那五个字的灼热。
……
我立在紫宸殿的铜漏前,看水珠坠入承露盘。卫家送来的鎏金漏壶雕着四爪蟠蟒,倒比龙纹更张牙舞爪些。
"陛下,三阁人选已定。"蹇澄之子跪呈名录,青衫袖口磨得发白——这寒门子弟为誊抄《赋税册》,在兰台阁熬了整三月。我接过黄麻纸,指尖抚过"中书阁掌印"后的名字:陈思,二十年前因弹劾杨氏被贬去修河渠的愣头青。
隗寒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御阶:"三阁分立有违祖制!太祖设丞相是为总揽朝纲,陛下莫要......"
"莫要什么?"我截断话头,将名录掷向袁贞怀中,"袁卿可知,上月宁州呈上的万民伞里,夹着三十七份血书?"殿角铜炉腾起青烟,模糊了他骤然苍白的脸——那些血书控诉的,正是袁氏侵占的万亩桑田。
雪粒子扑在窗棂上,化作十二岁的冰凌。那年我缩在兰台阁梁柱后,看四大世家的公子撕毁寒门学子的策论。纸屑纷飞如雪,其中一片飘到我掌心,写着"均田赋"三字,墨迹被泪晕开了花。
"中书阁掌诏令起草,门下阁司审议封驳,尚书阁管政令施行。"我蘸朱砂在《官制新疏》上画圈,血色浸透"三阁互监"四字,"蹇卿觉得,这章程比之祖制如何?"
蹇澄之子猛地抬头,眼底燃起野火:"回陛下,太祖时相权过重,以致......"
"蹇大人慎言!"卫濮拍案而起,茶汤泼湿了蟒纹补子。我摩挲袖中半块硬糖——糖纸上的"安"字早被磨平,却比龙案上的玉玺更烫手。
三更梆响时,我独坐兰台阁。烛火将《孝经》残卷的影子投在墙上,忽而扭曲成大哥教我的剑招。那年他握着我手在沙盘画阵:"小四,朝堂如战场,破局未必见血。"
**「吱呀——」**
暗门旋开,陈思抱着一摞河工图跪在阴影里。他鬓角沾着夜露,指节粗粝如老农:"陛下要的宁州河道淤塞处,臣已标红。"图卷展开时,三十七处朱砂圈赫然是袁氏私筑的水坝。
"明日朝会,你掌中书阁印。"我将金印推向他,"第一道诏令——拆坝还田。"
他喉结滚动,忽然重重叩首:"臣七品小吏时,曾见袁家恶仆为夺水渠,溺死过路稚子......"
铜漏声里,我瞥见案头《劝学典》。杨氏嫡孙在寒山书院抄的《江雪》,字迹由工整渐至狂草,最后几页竟混着泪渍——那书院后山,正埋着三年前被杨家逼死的佃户。
"陛下!隗家送来百车典籍!"
晨光刺破窗纸时,马英之子喘着粗气撞进门。我掀开檀木箱,指尖抚过《盐铁论》扉页的批注——"世家蠹国"四字朱批,竟是二十年前被毒杀的太傅手迹。
隗寒在朝会上笑得慈和:"老臣听闻陛下重建兰台,特献藏书助兴。"我盯着他袖口新绣的金貔貅——那本该是卫家独有的纹样——忽然明白,这满车典籍里,不知掺了多少挑拨离间的毒饵。
"赏隗卿紫毫百管。"我抚掌而笑,"正好用来抄录......"指尖点向《官制新疏》末页,"三阁监察条例。"
雪霰骤急,袁卫两家的蟒袍在殿下绞成暗流。我垂眸批红,朱砂在陈思的《均田策》上洇出红梅——三日前他拆了袁家三座水坝,宁州万民伞已换成"青天"匾。
"陛下,杨氏献上《孝经新注》。"
蹇澄之子捧来书卷时,我嗅到淡淡沉香味——杨氏老夫人最爱的熏香。展开扉页,"忠孝一体"的朱批旁,竟有杨氏嫡孙的私印:寒山抄书郎。
"传旨。"我蘸墨在门下阁名录添上"赵拟",此人当年因谏言削藩被卫家打断过腿,"让杨老夫人进宫讲《孝经》——就讲'君臣有义'那章。"
暮色吞没飞檐时,我独倚兰台阁。陈思拆坝的轰鸣隐约传来,恍惚是大哥劈开玄武门的剑啸。案头《官制新疏》的朱批连成星斗,竟与当年沙盘上的阵图重叠。
"三哥......"
我对着虚空举起糖块,雪光透窗而过,照见糖纸里蜷缩的幼蚕——这是今晨在杨氏献书中发现的,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像极了世家啃噬江山的细响。
铜漏滴答声里,我忽然听见十二岁的自己蜷在兰台阁。纸屑雪般落满肩头,那片"均田赋"的残稿,此刻正在陈思案头化作万顷良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