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汉阙千秋
本书标签: 历史  古代架空 

第二章 雪覆龙脊(1)

汉阙千秋

我成为太子,或许算是老天给我的幸运吧。

我叫李相

我正跪在太极殿的金砖上,额角抵着龙纹浮雕。檀香混着墨臭在喉头翻滚,隗寒的紫貂大氅拂过御案,留下一道阴翳。

“陛下初登大宝,当效太祖广开言路。”定文公卫濮之子卫崇的声音裹着蜜蜡,指尖叩在摊开的奏疏上——那是弹劾西州巡抚的折子,巡抚姓马,正是马英的族侄。

雪粒扑在琉璃窗上,化作三十年前掖庭的雨。父皇的玄色龙袍掠过永巷时,接生婆正用粗麻布裹住啼哭的我:“可惜了,龙种沾了洗脚水的腥。”七岁那年的冬夜,我蜷在冷宫墙角,看三哥的狐裘扫过雪地。他想递来半块栗子糕,嬷嬷却拽走他:“晦气东西,也配吃主子的点心?”

咔嗒

袁贞的玉扳指在袖中轻响,似在丈量我血脉里的卑贱。他捧起茶盏,雾气模糊了眼底的算计:“西州军饷拖欠三年,将士们怕是连靴底都啃穿了——陛下以为,该从哪处支银子?”

我摩挲袖中半块硬糖,糖纸上的“安”字洇着褐斑。那是大哥战死后,我从玄武门砖缝里抠出来的。十岁那年的秋猎,二哥曾指着大哥腰间的天子剑嗤笑:“‘安’字压不住杀伐气,迟早要崩。”

“取《赋税册》来。”

竹简哗啦铺开时,我指尖划过江州盐税条目。卫崇袖口的蟠螭纹刺进眼底——那金线本该绣龙。三日前他们联名请废东宫,折子堆满了紫宸殿的鎏金案,像一群秃鹫围着将死的狮。

“江州去年盐税盈余八万两,杨卿的茶庄吞了五万。”我蘸朱砂圈住数字,血似的红晕染开纸背,“余下三万,便从卫家在明州的矿脉里扣——三日后若不见银子,朕只好请卫公子去戍边监军。”

殿内死寂。卫崇抚须的手顿在半空,袁贞的扳指裂了道细缝。我忽想起昨夜宗庙梁柱后,二哥将毒酒灌进三哥喉咙时,玉杯也是这样裂开的脆响。

铮!

剑穗上的银铃无风自动。断水剑悬在梁下,缠着三缕白发——母后的、大哥的、二哥的。登基前夜,我蜷在龙椅下捡到大哥的冠缨,金丝里还绞着玄武门的血痂。他说“糖别化了”时的笑,比剑穗上的铃铛还清亮。

“陛下,幽州八百里加急!”

马英之子捧来的密函沾着雪水,展开是杨氏族老的手书:“听闻陛下欲开恩科,老朽愿献藏书三万卷。”蝇头小楷爬满纸页,字缝里却渗着铁腥气——上月刚被贬去修《孝经》的杨氏门生,此刻正在幽州结诗社。

我提笔蘸墨,在折子背面写“准”字,笔锋却故意拖出裂痕:“传旨,着杨氏嫡孙入京编修《劝学典》——朕记得他最爱柳无疾的《江天雪》,便去寒山书院抄足千遍罢。”

隗寒终于起身,貂裘扫落案上茶盏。瓷片迸溅的脆响里,我瞥见铜镜中的脸——这张被冷宫冻出棱角的面皮,竟与父皇临终前的冷笑重叠。那日我跪奉汤药,他枯指掐进我腕骨:“洗脚婢的儿子......也配穿龙袍?”

雪霰骤急,宫灯投下的影子在奏疏间撕咬。我拾起袁贞落下的玉扳指,对着烛火细看——内壁刻着“四月初七”,正是去年他们私调宁州粮饷的日子。

“袁卿。”我将扳指弹回他怀中,叮咚声惊飞梁上寒鸦,“听说令郎在赤州植了千亩棠梨?真巧,太祖陵寝正缺九株做陪葬。”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四大世家的蟒袍终于退成殿外黑点。我独坐龙椅,掌心玉玺的棱角硌出新伤。三十三年前母妃咽气那夜,她塞进我襁褓的半块饴糖,也是这般硌人——可惜被父皇的銮驾碾碎在永巷,连甜味都带着铁锈气。

“陛下,该掌灯了。”

老太监捧来烛台,火光跃动的刹那,我望见案头《赋税册》上的朱砂圈痕,竟连成大哥教我的剑招。是了,这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原比玄武门的箭雨更凶险。

雪掩宫门时,我摩挲袖中长命锁,锁芯“相”字早被香炉灰磨平。七岁那日,我翻遍宗庙金匮,发现自己的生辰玉碟竟与弃锁堆在一处。

“三哥......”

我对着虚空轻笑,雪粒在窗棂上撞出细响。那年他蜷在病榻呕血,药碗映出我跪接遗诏的影:“小四,龙椅是冰铸的......坐上去,血都会结霜......”

此刻太极殿的寒风割着脸,我却觉出暖意——原来不是龙椅烫骨,而是十几年来的冷,终于淬出了能融冰的火。

窗外雪愈急,恍惚见大哥提着糖凤凰踏雪而来。

小四,糖化了。

他指尖的暖意穿透二十年风霜,落在我紧攥的玉玺上。

上一章 第一章 泥尘起龙 汉阙千秋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三章 雪淬三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