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树树烂漫的桃花缱绻地盛开,一朵更比一朵艳丽。
有一朵肆意的,落入窗侧天帝冥夜的银发,为其原先淡漠出尘的风姿,更添了几分靡丽之色。
他却似毫不在意,一身雪色冕服,银丝勾勒几笔道纹,便似翩然世外。
自囚于无尽冰雪中的天帝冥夜,白衣曳落霜华。
当天欢再一次见到冥夜之时,她几近认不出这是她曾经认识的战神冥夜。
不。
如今应该称一句‘天帝陛下’。
星辰的辉光黯淡些许,她嘴角渐渐凝成一个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
金蛇冠和翩跹的粉衣辉映着绚丽夺目的容颜,却似比少时更遥不可及些。
冥夜并没有在意她疏离的态度,只坐在她身边,颓靡半靠着青玉案几,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万年陈酿。
天道封他为天帝,此界万物众生匍匐于他的足下,那么,又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什么都没有得到。
冥夜放下玉盏,苦笑一声:“欢妹,我已入太上忘情之道。”
既然已经担任天帝之位,就要履行天帝应有的职责。
自此以后,太上忘情,化万物,见众生。
也算为自己赎罪了。
“知道了。”天欢依然是简洁的一句。
甚至让人升起“本该如此”的念头。
而冥夜却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狼狈且黯然地垂下头颅。
本该如此?
不该如此的!
明明他们是天道命定的帝后,他们会携手同行,庇护天地万物,共求大道万千。
……而不是形同陌路。
但这些偏偏都是他做下的孽,是曾经,是过往。
命数使然,令时光衰败了头。
即便种种皆不是出自他的本心,错了便是错了。
他,必须要认!
其实来见天欢之前,他曾见过天欢那个叫通天的道侣。
满天的雷霆降下,恍若灭世,连同魔域都未曾幸免。
魔神在天雷中消散,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意。
死亡于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通天慢慢踱步下云端,一步踏下,虚空涟漪,步步生辉,踏空而行却如踩在金色云海之上,涟漪荡漾,波动辉芒。
一袭红衣出现,却是如浓墨重彩的一笔,黑暗里点燃的明炎,灼灼焚烧于世,鲜活极了。
漫天星光尽皆失色,唯有那个人,自虚空中一步一步走来,步履从容,仿佛亘古之初,星辰初现。
庆云霞光,映辉落下,照在其脸上,没有半点凄迈凄凉,有着清冷,静夜有清光,闲云野鹤般的清幽。
他站在那,气息天生高贵不凡。
若不是天上的雷云没有散去,甚至愈演愈烈,倒是有种风轻云淡的感觉,让人一阵恍惚。
冥夜抬眸望去,通天的面容是沉静的,而冥夜却能轻易从他的举止神情间看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散漫。
这只是通天的一尊分身,他提着一柄剑,慢悠悠走到冥夜跟前,道:“战神冥夜?”
那把长剑上尚且沾着初凰的血。
“不知阁下意欲何为?”冥夜试探着问道。
毕竟,刚刚天道宣布罪责,向初凰降下雷罚,却被他挥袖轻而易举地挡下,转而一柄长剑拔出,剑光粼粼中凤凰血染红了一片天地。
就这样简简单单,神域的一位主神陨落在他的手里。
天道甚至没有一丝意见,甚至在场的神可以明显的感应到,天道对这人毕恭毕敬的态度。
通天不答。
接着天地旋转,场景又是一变,是刀山血海,是尸骨森然,是天地崩溃,是生灵涂炭,无数恶灵纷纷向他涌来,形形色色,众生百态,最后竟都化作了统一的表情——是怨、是恨、是恶、是邪。
这由世间仇怨苦恨凝结而成的恶,竟是如此悲哀。
比之七情六欲,真正厉害的该是众生之恶。
诛仙剑中封印的恶念朝着这个神域战神涌来。
桑酒早已陨落在天道雷霆之怒下,若她还活着恐怕早已不顾一切跑过来。
谁会想到她会是初凰逆天而行害死无数生灵保下的女儿。
变故来得太快,冥夜有点反应不能,他甚至觉得在这般恶念之下,随时都有入魔的可能。
他忽的有个念头,他若是入魔了,天欢会不会很失望。
欢妹?!!
不过一息之间,跟世间恶意对抗的冥夜猝然吐血,霎时间有如被生生抽取了支撑的气力,神情萎靡至极。
冥夜忍耐着疼痛,脑海里大批的记忆正在复苏,使得些许异样浮现在眉眼间。
此界的天道也顺带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都塞进他的脑子里。
初凰的一己之私,搅乱了所有人的命数,在原本的命理中,冥夜和天欢青梅竹马,冥夜征战在外,天欢稳固后方。他们一起度化魔神,致天下太平,结为夫妻,后奉天道旨意登临帝位,共治三界。
可是……一切都毁了。
通天目光扫过冥夜苍白如雪的面色,嘴角勾起恶劣的笑意。
通天:“知道吗,吾很是讨厌你!”
“我本不想来见你,但是……还请战神永远记得你与我道侣的身份,莫要纠缠不清。”通天放轻声音,若非是冥夜强忍疼痛听得仔细,很难听出这位尊神语句间隔时带着寒气的细微冷笑。
冥夜挣扎地起身,微微眯起眼,他跟着笑了一下,刚刚神情萎靡至极的人,现下连带着笑弧的唇都溢满锋利的味道。
“你凭什么替欢妹做主?”明明在原本的命理里面,他和欢妹才是姻缘天赐的一对。
通天眉尖一抖,依旧淡然回道:“那战神拒绝欢儿一次又一次伤害她时,可想过自身的果报?”
“冥夜。”他说,“我才是天欢的道侣,她爱极了我。”
“罔顾恩仇、背信弃义、祸及六界……你和那个叫桑酒的,是一对传奇的……苦命爱侣。”
冥夜指尖颤颤,眼眸染上一片雾蒙蒙的阴翳。
“久伴未生情者,最无望。”
这一刀可谓是插准心槽,非常之痛。
冥夜没有回话。
他脑海里浮现出天欢那疏离的神情,觉得心尖儿都要疼化了……满溢数千年光阴的怀念与爱慕作痛起来,甚至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强忍下去。
他太不懂得珍惜了,以至于一捧无瑕的新雪,甘愿堕入泥沼中卑微如尘。
天欢那颗琉璃做的心肝,被扎透了、碾碎了,化为齑粉……而无知无觉将这些踩在脚下的,正是冥夜自己。
时至今日,他总会想起天欢离去时那双盈满泪光的双眼,在回忆里愈加清晰,反复辗转。
人间风月关,怎会如此无情地降临到神的头上。
破镜不可圆、水覆难再收……
痴情万万种,不肯到白头。
皆是报应!报应啊!
而如今——
他看着天欢,天欢也在注视着他。
两个人其实在年少时是很合得来,很心有灵犀的,只是如今不再爱罢了。
人总在失去后,才记起当年。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冥夜思绪一时崩断,心脏忽然间便如碎裂了一般,痛得无法缓解。
冥夜轻轻地敲着桌面,他的眉眼经过岁月沉淀,透着一种红尘的苦味儿,他手旁的玉盏又被斟满了酒液。
一口饮下,却是无边的苦涩。
真苦,苦极了。
苦得他的眼角险些落下泪来。
他轻轻点了下眼角,喃喃道:“这红尘……可真冷啊……”
冥夜的目光幽幽地落在天欢的身上,瞧清她那一抹殷红艳色之后,眸子里泛起柔和笑意。
就像林梢立的一只白鹤,在微风里轻轻展翅抖了抖翎羽,还未曾落下,就惊了寒潭里冷色的倒影,不复清寂。
这才是,天欢记忆里的那个冥夜。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是在手背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
梦境太短,世事太长,红尘太冷。
梦醒后,他依然独自一人坐云端。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馨香缭绕,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
他伸手轻轻一撩,那烟就散得失了形状。
只是,这滚滚红尘,未免冷得可怕……
却道当时皆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