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离去千里,雾才缓缓散去。
距阿述离开的空地不远的地方,一条小溪泛着淡蓝色光芒,浮着些浅黑的污秽。
细细看去,却又迅速化开在澄澈的水间,像是因血肉滋生的灵气,随着一只手轻轻的拂过,毫不掩饰地在水面上升腾。
“到底是属于自然的生机,再脏也不染邪念,稍有净化便释放浓郁的灵气。”
手的主人一袭鸦青色长衫,袖上几道银白花纹一直延长到腰间,衬得身子又细又长,正洒去手上沾染的水珠,悠闲地坐在石凳上。
“你早就决定好要放她走,还骗我让我拦她,害得我担忧好久,怕给你添乱。”
对面人露出一丝和蔼的笑,伸手在中间的石桌上放下一枚黑子。棋盘中原有零散几枚漫无目的的棋子,如今随着这枚黑子落下,终于是连成一片。
“是我有私心,不想看她离开。但...她是比我这没用的人要厉害的多啊。”
“我们都是一样的。古爷爷,你很好很好。”微生半纤眉目温柔,笑的洒脱。
古俞轻轻低头笑了笑,发白的鬓发随风轻抖,
“我的时间要到了。”
“这么快么?”
“已经很久了。”
古俞抬起头,眼神深邃,透过微生半纤看向更远的地方。
六十年前,就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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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侗霜镇人气正旺,人们安居乐业,节奏缓慢,幸福恬淡。
以至于当饕餮来时,如此一大片不寻常的安静,将在几里之外山上玩耍的孩子们都引了回来。
古俞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作为去远处玩耍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位,大家都叫他小古。
小古捧了一把的蒲公英,跟着意识到有问题的哥哥姐姐们回家,本想分享给父母一起嬉戏,不料走到村前,却只见房屋倒塌,一片寂寥。
没有人,
没有声音,
连血都没流下一滴。
小古急得满村寻找父母,最后终是吓得大哭起来。孩子们慌忙想堵住他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
还未被填饱的饕餮正细细寻觅着被盯上的孩童,听到声响更是跨越千里回到侗霜镇。
“抱歉,不能再让你们做梦了。”
饕餮轻轻道,
祂迟疑片刻,看着散发着浓香的小孩子哭喊着跑向远方,几次想停下身,最终还是瞬息间追上了大家。
小古,却不在这里。
早在这臃肿还未化成人形的怪物出现的那一刻,吓到腿软的邻家哥哥就已经抓起小古,一把将他推进杂草丛里藏了起来。
小古好怕好怕,怕得嗓子生疼,比阿妈在他生病时喂他吃的药丸还要苦涩难受。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怪物在大家身旁停下,听着哥哥“小古快跑,不要回头”的大喊,眼泪淌过捂住嘴的双手,在杂乱的草丛里化成黑夜里的星。
“谁来救救我们...”孩童喃喃,却是拼了命的向怪物的方向跑去,他眼睁睁看着多少熟悉的面容消失在雾中,又绝望的看着那怪物平淡而无奈地将所有人包裹在黏稠的血肉中。
“让你跑!别回头!”
混乱中,小古不知被谁狠狠地推开,他想转头去看,脖子却被凝固的血滴混碎石划破,只能跪在地上,哭着向遥远的地方爬去。
太远了。
那里太远了。
孩童抬不起头,更不会明白,为什么尚在晌午,巨大的落日就已经晃在面前,
好像黑暗里亮起的朝霞,可惜它带来的是更窒息的永夜。
小古想哭,慢慢的由小声抽泣变为不断喘息的呜咽,又迅速止住。
他想起,就是因为自己哭喊,才害死了大家。
可他怎么能自己逃掉呢?
哥哥姐姐们心疼他,念他最小,用生命为他铸成一条逃跑的路,他们自己却要永远的长眠。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有关饕餮的规则,也不会安慰自己,他们会投个好胎。
小古只知道,他不能跑,他们还等着自己。
小少年流着血直起身,一步一步向回走。
慢慢的,竟是踏上了一条光路。
面前站着一个『神明』,他雪白的长衫罩住影子,一头青丝挡住面容。
他伸出了手,对他说,
“来吧,用灵魂做代价。”
“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或许不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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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古才知道,那正是微生府主,恰好路过侗霜镇,恰好看见命数已尽却魂火浓烧的他。
他便应了那神明的话,只留这一身烂肉,奉献自己无暇的灵魂。
六十年,六个人。
不包括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出卖了一切。
十几个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只剩这六个。
小古来到遥远的栀年村,接手循渡酒肆,成为死亡的引路人。为了记住那至暗的一天,改名“古俞”。
为什么偏偏是古俞,因为偏偏是谷雨。
为什么黄泉酒喝下便入黄泉,因为来到这里的,都是奔着一样的目的,为了一样的结局。
万千或是因精怪,或是因鬼怪而陷入悲剧的肉体,都将灵魂寄存在微生府,甘愿走向死亡,用一具可笑的躯壳,祭祀不愿失去的人。
他们,同出一脉,
游离在半俗之外,做精元已逝的仙,
世人戏称,『微生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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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呐...至纯灵魂,本该脱离上世的一切秽土重生,却要为了一些迟早会死,死了也会投入轮回的人而付出了不计代价的生生世世......”
“不值呐不值。
一群人的一世命,要害得世界上千年运转停滞。”
微生装模作样的摇摇头,眼眸却亮的像星。
古俞对着棋盘沉思片刻,却是笑了笑,捻住一枚棋子,
“啪。”
落子清脆,老人亦是无悔。
“忧水,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那你可有悔啊?”
忧水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爽朗大笑。
“我说了,阿述,你,我,都是一样的。”
“你从未后悔过,哪怕现在知道了饕餮的限制让祂根本吃不完那六个人,你只是被微生府主欺骗利用罢了,你也未曾向当年的自己退去一步。不是么?”
“我们皆是如此。现在道一切都是浮云,但当年身在局中,碰的是真情,动的是真心,又怎能袖手旁观?”古俞淡然饮茶。
“如果有朝一日,那个扬言斩尽天下邪恶,立誓要还世间公道的少年忧水,看到如今这个自认‘看遍一切’而远离烟火的微生半仙,他又会怎么想呢?”
忧水仰头看了看酒壶,确信里面倒不出一滴酒,才无奈的拿起茶杯抿了抿。
放下茶杯抬头,只见眼前和蔼的老人仍是淡笑着看着自己。
“你心里有答案,从我叫你忧水开始,你就知道了。”
男子不语,看着他愣了几秒,才恍然一笑。
“倒也是。”
“哪怕重来千万次,为这些浮云忍受千万次困难,我也会再次踏上这条路。”
心中饱藏少年气,鲜衣怒马男儿郎。
他说,他“义无反顾。”
“我想,阿述仍是如此。
也许某一世,她终会再遇见心念的人,哪怕那时她已经为了千年前的诺言永远活在绝望的梦里,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再次舍弃一切。”
...
“我们,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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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很长啊。”
古俞身上泛起些腐烂的痕迹,瞬息在林间升腾成淡淡的绿光。
“长吗?”忧水起身,望向山下,村落刚刚苏醒。
事实上,对于他们,只是弹指间而过。
“很长很长,够无数生命在雨露滋润下诞生新的希望。”古俞跟着起身,却是俯视更广阔的一片天地。
“我一直都是人,一直都是那样脆弱的,敏感的,却真切而颤抖着被任何事物所感动着的纯粹的人。
我不是没有灵魂却寿命依旧的怪物,也不是会顺应天道婆娑前进的棋子。”
老人临走前又放下一枚棋子,整盘棋便走向一个杂乱的地步,可细细看去,若是再多几子,便是致胜。
“你看,并非停滞。”
“它是活的,我们都是活的,
活着的生命,总是充满希望和阳光。
我们是‘灵’的。”
“忧水,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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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水再也没有见过古俞了。
那个谷雨,他回到侗霜镇,
那里欣欣向荣,雨露下焕发着醉人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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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