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等人呆立门口，眼神中的震惊渐渐被恐慌取代。这个出血量……不切实际……这不是现实该有的。如果说杨戬是被攻击受重创，尚可以解释，比如华山脚下被王母的“血镜”密咒袭击。如今，杨戬并未受重伤，竟大量呕血，这意味着什么？医神先前的话当然不会无的放矢，但是，在见到残酷的事实之前，他们还是抱着侥幸和希望。现在，侥幸正在一分一分地泯灭了去，希望？希望又是何方神圣？沉香眼中涌起泪，小玉呜咽一声，把头埋进沉香肩膀里。哪吒胸口起伏，目光茫然失措。
吴夲劝大家回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语言已经苍白，他们能说什么？唯一可靠的，也只有医神的嘱咐。沉香苍白着脸帮吴夲劝说着，大家默默回转。四公主脚步趔趄，神色尚算平静，只是眼神空洞，无玄和小玉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玉鼎留了下来。吴夲施法消去血迹，见杨戬怔怔的，伸手扶住他：“存气，勿思，再睡会吧。”杨戬有些心神不属，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手上血迹已消，残痕依稀。吴夲向玉鼎看了眼。玉鼎走过来，把他的手挪出视线：“我知你现在睡不着，方才失血量太大，听医神的，你躺下养养神。”哮天犬拖出哭音：“主人，主人你就躺下吧……”杨戬闭了下眼，意识在旋转，确实是出太多血了……玉鼎扶着徒弟躺下，杨戬看到房顶也在慢慢旋转，仿佛万花筒。
吴夲幻出一个小风炉，把四颗血紫檀投入沙锅之中，加上数味药材和山泉水，催动法力。“我给你炖碗血紫檀。这是养血的。你真元受损严重，凝血机制自身无法进行修补，若不服药控制，出血还会大发作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他知道杨戬在听。“你心肌受损，如今自身也无法修补，需要用药控制，否则心疾发作，会异常凶险。”“还有，你内息逆冲损伤了经络……”
杨戬替他接了下去：“……也无法修补，需要用药控制，是么？”吴夲盯着杨戬淡淡然的表情，看了片刻，方道：“经络倒是可以借助外力养好，好歹伤得不算严重；只是真元缺失，一损俱损，陆续会出现并发症。”“什么并发症？”吴夲：“你现在的伤病，包括以前没有彻底养好的，失去本源之力的滋养，逐渐都会控制不住，到时候……”
杨戬不想再看旋转的屋顶，他缓缓闭上眼睛：“到时候，逐渐药石罔效，人会死……是吗？”
玉鼎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药已经炖好，正取了碗泌汁，此时手一颤，药汁洒出。他的戬儿，什么都明白。常人很难想象，这些话可以当着病人的面直接说，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如此安然冷静，却又如此……残酷。
吴夲许久没有回答，他舒出压抑着的气息，听到自己努力用平静的声音在说：“先喝药吧。”
暗黑涌将上来，弦月无风，星河寂寥。温暖柔和的珠光灯闪亮了起来。
玉鼎把药端过去，温声：“能坐起来吗？”杨戬睁开眼睛，失笑，有些自嘲：“好神奇，屋顶一直在旋转，就没有消停过。”吴夲挤出一丝笑意：“喝了药就不转了，乖。”
玉鼎扶起徒弟，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端药，催动法力，把药汁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甫一动弹，脑袋更是昏昏然，天旋地转，杨戬不禁合上眼，感觉到药汁入口，便缓缓地喝了下去。不是很苦，就是有股血腥味，很粘稠，不好喝……以后会一直喝这种药吗……杨戬的思绪又飘到奇怪的地方去了，药碗见底，睡意接踵而至。
玉鼎替杨戬盖好被子，嘱咐哮天犬留意动静，有任何情况直接报告给吴夲。吴夲：“今后他身边不能断人，哮天犬一个人顶不住，我去说明情况，安排大家轮值。”玉鼎知道，这是为了防备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并发症发作，心中痛极，亘古不变的清淡蕴和，此刻已是分崩离析。
中庭，池塘灯光依稀，柔波盈盈。
吴夲带来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把众人击得麻木。
沉香：“并发症……发作起来会很厉害……”
吴夲：“你们方才也看见了，那个吐血量。”
小玉：“吴先生，您不是可以用药物控制吗？”
吴夲：“药物会逐渐失效的。”
四公主：“逐渐失效……”
哪吒：“吴先生，真的没有救治办法了吗？”
吴夲沉思着，缓缓摇头。
此时，楚慕走进来，说是玉帝的殿前值官在前庭等候。众人不知何意，沉香和哪吒出去交涉。
原来是风波初定，玉帝王母准备五日之后设宴犒劳众仙，悬镜馆众人居功甚伟，玉帝王母诚心邀请，希望众人一起出席。
沉香听见，脸都青了。若不是天庭太无能，舅舅何至于会……他看着从值官手中接过来的请柬，感觉讽刺至极。哪吒已经直接开怼：“玉帝王母还有哪个大脸开犒劳宴会？人间界天翻地覆，众仙出力那是应该的，天庭战役他们有功绩么？留守天界的李天王兵将，只能充作救火队，好意思往脸上贴金？”
值官苦着脸，他知道这悬镜馆众人不服天庭，玉帝也无心管束，自己更加不敢得罪：“三太子您老人家说得是，这不，陛下娘娘拟邀请您老这些大功臣赴宴，不然这宴会确实乏善可陈。”他蓦然住了口，只因发现哪吒情绪不对，目中不知何故竟满蕴着眼泪。沉香紧紧掐着请柬，几乎掐出血来，哑声道：“还请回复陛下娘娘，我们这里有伤员，治疗要紧，恕不能与会。”
值官急忙施礼：“是哪位仙君受伤了，待小的禀报陛下娘娘，定会赐下灵丹妙药，论功行赏。”
沉香压住愤怒，泪不受控地颗颗往下掉：“我舅舅，杨戬，终于如娘娘所愿，他快死了，你现在可以去报给他们。”
值官惊怔在原地。
加古拉、楚慕、小陆三人，看着殿前值官匆匆离去，情绪也很低落。
许久，加古拉幽然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抗凯特级天网，崇光六部战士历年来折损也很多。”
楚慕：“他在我们那个世界的时候，其实身体本就不太好，不应该再次经历大战的。”
小陆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加古拉：“‘天网’之劫已过，还有些后继事宜，唉，也不知要不要和凌宵殿的两位说说。”
楚慕跳了起来：“还有什么事？你不要危言耸听。”
加古拉咧出个坏笑：“不过说到底，概率并不高，就算我危言耸听吧，懒得说了。”
楚慕和小陆不明所以，知道加古拉这个忽阴忽阳的浪荡脾气，也不便问他，面面相觑。
翌日。
杨戬醒过来，首件事便是去瞧房顶——终于不再是万花筒，不愧是医神，药是足够灵验。外面起风了，竹声潇潇。空气中水雾凝聚，荫荫翠润，仿若人间的梅雨季节。哮天犬来扶，杨戬表示不用，自己便站了起来，法力到处，黑袍转换成白衫，外罩轻纱，别有清致。举步来到庭院中，太湖石玲珑，桌凳宛然，小玉和沉香正在商量着什么，风中零碎的语音传来。小玉手边放着沉香从玉帝那里“敲诈”来的根雕食盒，秀眉未舒，轻声细语：“吴先生早上送过来的，我看着全都是熬炼的汤药，说是怕燥，专门用这个法器养着。这可怎么办，舅舅以前喝一碗药都要哄着，这四碗……”沉香眼神郁然，却牵出一丝笑意：“放心吧，医神说，都和舅舅说清楚的……舅舅又不是小孩。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秘密武器’……”小玉抬起头看着沉香，略带惶惑：“说清楚的？”她渐渐低下眉眼：“是了，舅舅他岂会不知……”
杨戬也未听全对话，“四碗”却是听见了，本能地想走。沉香已经看见，匆忙过来：“舅舅，您醒了！”牵了他手，拉到桌边。衣袖拂过，桌凳铺上一层暖绒，又竖起一个屏风。杨戬其实倒也并非想跑，只是本能地拖延而已，此刻只得坐下了。沉香：“舅舅，您今天起得挺早的，不多睡会吗？”杨戬瞧着外甥，穿了件暗纹珠白箭袖，外罩绛色翻领，别是一番英俊，不禁笑了笑：“你们也早，巴巴地赶来投喂？”他指了指食盒。
沉香汗颜。心道，投喂？这用词不当吧……“舅舅，这里面可不是啥好吃的……”小玉轻嗔，提前敲好警钟；纤手旋开食格，取出一碗药来，颜色红郁，气味分明就是昨天的“血紫檀”。见杨戬微皱眉，小玉柔声道：“吴先生说，这是每天早上必须喝的。”杨戬顺从地喝了下去。小玉不禁微笑，接着又旋开一个食格。“这是用老君的九转莲心丹化开，加上数味灵药炼制的，医神说足足用了三个时辰呢。”杨戬缓缓地又喝了。药量并不多，都是小小的玉碗，只是太过浓郁，两碗下去，又苦又腻。接过小玉递过来的清水，灌了一杯下去。
沉香旋开第二层食格，取出一只岫玉茶盅，里面液体浅金色泽，隐有淡香扑鼻。“舅舅 ，您猜，这是什么？”沉香捧起盅子。杨戬见他献宝似的，眼中隐着期待，故意笑道：“这个么……难道不是糖浆？”沉香整个怔住：“糖、糖浆？”其实这是野生槐花蜜，且不是天庭仙库现成的蜂蜜。天庭仙蜜固然上好，口感却和众多仙馔类同，飘渺寡淡，全无食物的鲜活；沉香知晓今后杨戬少不得要吃很多药，连夜下凡间，深山密林里捣鼓来几个野生蜂巢。第一次弄，还认真地查阅很多参考书，采摘去菌，过虑杂质，好不容易合了一小碗，便献宝来了。杨戬见外甥不知所措的神情，失笑：“我逗你呢，这是蜂蜜吧？”略尝了一口，清新香甜，且十分新鲜。杨戬看着手中的蜂蜜，“这色泽味道，是野生槐花蜜？”“是的舅舅，好喝么？”知道这是沉香特意去凡间采集的，杨戬有些微的感动，点了点头。
喝完剩下的两碗药，稍隔片刻，小玉小心地端出一碗粥。杨戬其实吃不下东西，不忍拂了两个孩子的好意，用勺子舀了点尝了尝，本以为是甜粥，里面却是鸡丝干贝，也是凡间风味，十分糯软鲜香。小玉见他只吃了一口，害羞道：“舅舅，不好吃吗？我不太会做饭……以前沉香吹牛说我会做好多种粥，其实是有厨师帮助的……您知道的，我以前喜欢吃鸡，这个已是做得最顺手的了……”
杨戬摸了摸小玉的头，见她茶晶般的眼睛带着歉意，温言：“小狐狸，你做的粥很好，是我食欲不好。”
沉香急忙道：“不要紧，舅舅，我们随时给您备着。”小玉点了点头，收拾好碗勺：“我先把东西送回去，吴先生可宝贝这个盒子了，说是可以保温保鲜，冷热俱得宜。”小玉匆匆走出竹院，来到中庭，眼泪便掉了下来。
院中，沉香幻出小茶炉茶具，切切地又和舅舅絮叨。杨戬忍不住半开玩笑：“沉香，今天是轮到你来看着我吗？”沉香心一痛，舅舅什么都知道。“吴先生安排的任务，我们也不好违拗，是不？”沉香斟了杯莲叶茶递给他，“舅舅，我给您讲个搞笑的事情，天庭准备开犒劳宴呢。殿前值官还来咱们这儿送请柬，哪吒大哥当场就怒了，他们也好意思，得多厚的脸皮啊。”“楚慕来报告说，加古拉那个小子，昨天说想找玉帝王母有点事，问他什么事情，又不肯说了，今天干脆说没有事情了。异星人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呢，他该不会是想讨赏吧……”其实加古拉说的是“天网”可能还会有些后继事宜，并不确定。沉香只是和舅舅闲聊，警觉地避开这个话题。
杨戬想起那个“雇佣兵”，萗尔：“加古拉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其实挺好的。”
沉香不解：“真的吗，舅舅，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挺好的？好在哪里？”
杨戬：“虽然我们只听取了只言片语，他的整个背景体系，银河联盟，崇光六部，他的亦敌亦友‘凯’……都很有意思。”
沉香：“啊？舅舅，您该不是喜欢听他讲故事吧。”
……
日影渐渐移到中天，阳光穿透雾气，天气便有些热，好在木叶环绕，空气是清新惬意的。沉香幻出个大芭蕉叶，仿佛一个小亭子，撑在上方。杨戬伏在桌上，说是小睡片刻。沉香便替舅舅打着扇子。见杨戬渐渐睡熟，沉香把他抱回屋里，按吴夲的嘱咐，助他调养了一遍经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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