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吴夲斟酌着医案。他瞧了眼架上的两只羊脂净白玉瓶，顶盖是硕大的北海极品红珊瑚，非常具有暴发户的气质。昨天玉帝把他宣了去，问长问短，他照实说了。玉帝的脸色，便有些变幻莫测，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末了，玉皇大帝赐下灵药。药是好药，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的级别；只是对于损了本命真元的神仙，也只能增添助益，固不了根本。
吴夲仔细搭配药物辅助着，杨戬这几天的情况还算稳定。只是午后神思倦怠，总是要睡。吴夲说多睡觉是好事，正好可以调养经络。
敖红正在料理一碟晶莹皎洁的豆腐。区别于传统的卤水豆腐，这碟豆腐质地犹如上好的汉白玉，切成戒面大小的剔透方块，浸在清洌的泉水里，观之令人赏心悦目。稍沥去水份，加入数滴透明酱油，洒上虾末。本来还需要洒上姜末、辣、醋等调味，一概都免了。这个菜是凡间江南地区的一道小吃，原料是蚕豆粉，很是清爽开胃。敖红把小食放入食盒，再放入吴夲给她的药。踌躇了片刻。
神仙可以辟谷，但是久病的人，需要借助外力调养，还是需要吃些有营养的食物。杨戬的问题就在这里，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吴夲非常清楚，这种纳差，其实是体力已到极限的反映，他的身体，再也接受不起任何额外的负担，甚至那些药，也变成了极大的负担，只是不能不吃罢了……这便是，药物会逐渐失效的根本原因。
多么清醒残酷的话题，不带任何偏颇隐瞒，敖红的本能是拒绝的，她不想知道，然而理智终会把她带回现实。吴夲说，所有人都必须清醒，逃避救不了人，事实不容置疑。吴夲也说了，虽然吃不下，总比不吃的好。于是众人便劝着哄着，杨戬自己也尽量多吃进去些。敖红很难想像，当吃饭成为一种负担，会是怎样的辛苦。这次的药是补上的，早上的药，连着点心一起吐掉了。敖红偶尔会想，他不想吃东西，便随他去不好吗，为何要让他这么痛苦；在真君神殿的密室，在一个又一个寥落孤寂的暗夜，她已经见惯他的苦痛，现在她只希望他快乐一些……然后她会为自己的想法自责。时间的巨轮终会按部就班地碾压过往，奔向未来，一切避无可避。
午后依然有鸟语啁啾，欢快跳跃在树稍的小雀儿，辛勤在翠荫之间，构筑着理想中的乐园。
沉香或者玉鼎，每天下午会过来小半个时辰，为杨戬调理经络。他总是睡得很沉，师父或外甥的法力游走全身的时候，也会略微皱眉，但他不会醒。这里是他的港湾，坚固可靠，无风无浪。归泊的小船，可以安宁地休憩，然后呢？恐惧再次紧紧攀住敖红的心，犹如死死绞缠的滕蔓，尖刺毕现，扎进骨髓。最后的港湾，永恒的……安宁……
沉香轻轻掩上门，走了出来。庭院中阳光斑驳，风中缭绕着木叶的清香，春色是渐渐浓郁了。玲珑石畔，两人对坐默默无言。羲和驭过天际，晚风起，渐有晚霞染透了流云。沉香舒展眉宇：“舅舅应该快醒了，四姨母，可以让舅舅喝药了，我就先走了。”敖红点了点头。
杨戬还未醒，睫毛轻颤，是在做梦吗。敖红伸出手，想触摸他好看的眉眼，最终试了试他的额温。杨戬睁开眼睛。四公主脸微热，把手撤回来。“你醒了？”
杨戬微点了下头，缓缓坐起来，眼风扫到桌上那个熟悉无比的食盒，忽然觉出有些好笑。这些天日日见面，好像除了这个法器，竟是没有别的风景可以观看了。四公主微觉奇怪：“在笑些什么呢？”莫不是睡迷糊了？她黑嗔嗔的眼睛带上好奇，观察着对方。没啥异常呀，忍不住又去试他的额温。杨戬轻轻拿住她的手腕移开，笑：“我没发烧。”
四公主抿唇：“好的。”她看了一眼桌上，没说什么。夕阳穿透窗格，叶影斑驳在静谧之中。
杨戬站起来，自己旋开食格，把药和食物都拿了出来。四公主惊异地看着他。“每天都大同小异，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杨戬低声说，他拍了拍那块根雕，“我们都成老朋友了，是不是，盒兄？”他在窗台边的椅子上坐下，缓慢而坚定的，把四碗药全都喝了下去，照例，又灌了杯清水。
四公主微舒秀眉，顿了片刻，微笑道：“日长夜短，闲来无事，你要看话本吗？”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百宝囊，抓出一把书本来。“这些都是凡间新出的话本，我选择了好久，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各样都买了一些。”
杨戬眼中闪过惊奇：“你去凡间找话本？”他随手拿起一本：《灵剑山传奇》。
四公主看到那个书名就笑了：“这个话本非常搞笑，讲的是王家村小地主王陆，拜师修真的故事。他和他那位女师父，一对儿活宝。”“这本《琴萧榜》是讲权谋的，凡间风靡一时”；“还有这本，《东邪录》，是武侠，讲一个古怪老头儿和他女儿游历江湖的故事……”
杨戬笑：“好像都挺有趣的。”四公主指着他手中的《灵剑山传奇》：“你看这本书的插图，这个王家村小地主，形象气质，像不像沉香？我是看到插图有趣才买的，没想到内容也非常有趣。沉香以前胸无大志，口口声声要当个员外；他若梦想成真，我看就和这个王陆差不多。”
杨戬细看插图，少年衣衫鲜明，表情生动，果然挺像沉香的，不过细看眉目，却像另一个人。杨戬：“我觉得也挺像楚慕的。”
四公主趴在杨戬的坐椅靠背上，仔细看了看，轻笑出声：“说的也是。好巧，对这些话本最感兴趣的，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小伙子楚慕，还说想把这些都带回老家……你说，这是不是特别的缘份……”晚风轻扬，四公主金黄的长发，飘垂在杨戬身侧，微微拂动。杨戬怔了怔，有些微的走神。他转过脸看着四公主。四公主惊觉，连忙站直，脸却是红了。她素来阔朗大方，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绕到桌子另一侧，慢慢坐了；默然片刻，抬头见桌上的水晶豆腐未动，掩饰着问杨戬：“你要吃些东西吗？”
杨戬目光定在那碟小食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现实有如浓郁的阴云，伴随着夜色涌了上来。
杨戬微笑：“那我就吃点吧。”拿起勺子，舀了几个小晶块，送入口中。咸鲜得宜，很是清爽，他又吃了一口。
四公主眼瞧着他慢慢地吃了有小半碟子，忍不住道：“你、你……不要勉强。”
杨戬放下勺子，闭目调息了片刻。
理智与感性再度撕扯起来。四公主忽然后悔，为何要多此一举，累得他多受痛苦。
杨戬只觉胸腹间翻搅不已，和之前的数次一模一样。他其实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吃个东西么……“对不起，四公主。”他用手背挡住口鼻，闭眼强忍。
四公主眼见他脸色苍白，呼吸也不匀畅，急站起来：“你别勉强自己，想吐就吐出来。”她语音未毕，杨戬已冲出门外，栽倒在花圃里。四公主急跟出去。清冷月色之下，杨戬半跪在地上，手紧紧压着胸口，另一只手抚着树身，勉力想站起来，却是无力起身。四公主赶上数步，想去扶起他，脚步却凝住。杨戬，他是多么骄傲的人，此种境地，他大概宁愿独自处理他的……狼狈。等他平静了些，四公主轻轻走过去，虚扶住他：“感觉好点没有，能起得来吗？”“对不起，四公主。”她听到他又低低地道歉，不明白为何。臂弯略沉，他靠在了她的手臂上，便没了动静。
四公主心一紧，连忙试他的心跳呼吸，还是平稳的。月华流泻，他的脸半掩在清辉中，清俊苍白，手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还是很不舒服吗？”四公主问，没有回应。四公主舒展袍袖，把他搂在怀中，运起法力趋除寒气。暖意流转，杨戬睫毛轻颤，睁了下眼睛，却没有维持清醒，向更深的黑暗之中坠了下去。
四公主脸色变了，运起法力把他抱回房中，立刻找来了吴夲。
哪吒按住吱哇乱叫的哮天犬，众人很有默契地等在竹院的偏厅。时间在流逝，仿佛过了千万个劫那么长，又仿佛短得只是须臾。吴夲走了进来。他匀了匀气，斟酌着措词，缓缓道：“情况进展到如今，大家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开始便说明白的。杨戬元神开始不稳，清醒的时候会逐渐减少。从现在开始，不用再劝他吃东西，不需要了。后期会有并发症发作，这无可避免。我会调整药方，尽量维护生活质量。”他顿了顿，语音降低：“并发症发作的强度会很大，来临的时间并不能预知……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
除了哮天犬在哭，其余众人都木讷无言。哪吒按住哮天犬脑袋的手在抖。眼看着一个人沉伦深渊逐渐没顶，每个进程都清晰明了，结果也已经注定，避无可避；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如何形容？撕心裂肺，绝望、麻木、空洞、无言的哀伤侵入骨髓，这些都不足以表达此时的心情，便是把自己打碎了直至魂飞魄散，也只能徒叹奈何。已经快要接受不了，如果换成他自己，宁愿放弃挣扎，让这个过程自然终结。哪吒被自己的想法震惊，顿时慌乱不已，不敢去看吴夲的目光。
吴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今天的药几乎都吐掉了，我进去备药，你们回去吧。哪吒，”他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众人，“把哮天犬管好，这种情形，不能有人崩溃。”哮天犬呜咽了一声。哪吒低下头，抱起狗子，默默点头。
冰轮渐渐移上中天，吴夲看着新熬制的几碗药，默然无语。四公主：“吴先生，有什么不妥吗？”吴夲：“四公主，你有没有想过，越到后面，救治过程会非常痛苦；每一次的并发症，都会濒临魂飞魄散，而我们必须把他拉回来，何其残忍；最终的结局却无法改变。”仿佛有电光劈进灵魂，敖红蓦然睁大眼睛。她摇着头，退后一步：“不不，只要生命还在，就会有希望。虽然你是医神，你能断生死，但你不能掐掉希望。”她冰雪聪明，吴夲的言下之意，瞬间便明白。医者仁心，病人体面而无痛苦地离开，也是医者必修的炼狱。吴夲苦笑：“四公主，你说的很对。便是用我最冷静犀利的客观判断，也无法轻言……”吴夲相信，这个医者炼狱，其中的取舍，九天十地，四海八荒，过去未来，能够修炼过关的人，凤毛麟角。
意识在浮沉，黑暗中偶有光华敛动；墨水般深湛的长河，辽阔深邃；许多细碎的金色颗粒飘浮在河面上，如黄金天河的繁星；捞起一颗金色星星，一个故事开启。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故事，杨戬只是觉得好玩。他顽皮地打捞着，像一个遇到心仪玩具的孩子。然而掌中的星星忽如萤火虫般逸散，飘入黑暗之中。他掬起一捧河水，水从指间漏洒，星星们光芒闪烁，飞入深空，再也寻不见。杨戬有些遗憾，他看见所有的星星都从水面上飘飞起来，翱翔在幽蓝的天穹，经久不散，像参加一场华美而盛大的舞会。它们是在与我告别吗？不，它们在等我。星星如飘飞的瀑布，游向天穹的尽头，杨戬奔跑起来，如风一般，追逐着那片星之魂。
遥远的空间，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谁在找我？声音来自天穹之外，不要理它……杨戬昏沉地想着，却分明感觉到有苦涩的汁液流入咽喉；这是什么……太难喝了……本能地想吐出去，他呛咳起来，睁开了眼睛。
星星消失了，杨戬疑惑地看着端着药碗的四公主。我今天喝过药了呀，他奇怪地想，而且喝了两遍，他又不禁感到很生气，现在又妨碍他追星星。四公主把勺子凑近，他别过脸不理。
四公主的眼睛有些湿润：“瞧，他还耍起孩子脾气了。”“嗯，还能叫醒了喝药，不错不错。”是吴夲的声音，“你要是再不醒，我们要想办法强灌了。”想是见他不动，四公主语音显出担忧：“吴先生，你给看看，他神志清楚吗？”背后扶着他的人，搭上了他的颈动脉，清冷的法力透体而入。杨戬微吟了一声，蹙起眉，不是痛，是薄荷般的清凉，冰着了。吴夲：“他没事。”
四公主把他的脸正过来，杨戬忽然想到了凡间的浪荡公子调戏女子，他愠怒地闭上眼睛。四公主柔声道：“我知道这是第三遍了，但是前两次都吐出去了，药力接继不上，会很麻烦的。乖，把药喝了。”吴夲：“看样子不太行，他又要睡觉；我得再加一味醒神的药，不过被药力激醒，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迫于吴夲的“威胁”，杨戬只得睁开眼睛，四公主已露出“和蔼善良”的笑容。他推开勺子，伸手拿过碗，闭眼饮了下去。他心底叹息一声，撑起来，目光搜索桌面：“还有多少，拿过来吧……”
四公主端过一盏蜂蜜：“还是沉香弄的，需要就喝，若不需要，便放着罢。”杨戬笑了笑：“嗯，看来今后不再需要强行吃东西了，挺好的。”
他为何这么聪明……四公主惆怅又心酸，他若笨上一点，应该会开心很多……略微走神，手中一空，杨戬拿过了玉盏，轻声道：“这是流质，我喜欢的。”四公主绽出一抹笑容。
吴夲让杨戬靠在床上，给他垫了几个枕头。“看来真的没事了，我先走了。唉，熬夜伤神，我老人家得去眠一眠了。”
杨戬略带歉意：“诊金都没付，要不我追加几个狗头金？”
吴夲已经走远了，连连摆手：“罢了罢了，狗头金还得提炼，我老人家没那个闲功夫……”
喝完剩下的几碗药，四公主在窗台边坐了，也不收拾碗勺，以手支颐：“那个，我想问一件事情，‘狗头金’是什么东西？”
杨戬没想到她会好奇这个，只得把雀渠这个购物狂的资金来源解释给她听。
四公主惊异地：“我看过一个搞笑话本子，神尊收留了一只三个头的龙做神兽，这个神兽除了阿谀谄媚之外，最喜欢受贿行贿。没想到，你的神兽也向你行贿。”
杨戬：“……”他想说雀渠不是他的神兽，至于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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