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恰逢是公历六月一号儿童节，夜拦生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这里变化很大，很多以前的老城区不见了，街道也整修平添了许多，大批新楼商厦崛地而起，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才下午四点小贩们就早早地出来摆摊位了，三步一扎气球的五步一画糖人的，各处商铺都在节日促销，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小孩儿和大人一样多，好不热闹。
夜拦生环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不禁万般感慨，一别经年，恍如隔世。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回来，他不想再忆起午夜梦回中时常被惊醒一身冷汗的场景，更害怕遇到那个他一直无法面对的人。这几年他在国外潜心笃志地做着医学研究，年仅二十七岁已经成为洛杉矶顶尖的心外科专家，年纪轻轻名利双收，可谓是让医学界很多同辈人红了眼，只是夜拦生身上背负着巨大的债务，日子过的也并不是看起来那么轻松，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回国，很多心外科研究的前辈教授都为此感到非常惋惜，毋庸置疑留在美国肯定比国内发展得好，但是他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
回国一周，工作已经安排妥当，房子也租好了，今天恰巧约了搬家公司搬家，在美国的时候夜拦生整日里不是猫在实验室就是临床，美国又鲜少刻意过这种节日，在国外待久了几乎都快忘了今天是国内的儿童节。搬家公司已经给他打过两回电话了，那边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夜拦生从医院出来后一直没有打到车，现在的儿童节不仅是小孩儿的节日，大人也都跟着一起过，街上焦急等车的人也不知凡几，他只能在街内往新租的房子方向一边走一边打车，穿过了比较繁华的地段拐进了一条冷清的单行道，这条街道路面较窄，路边两侧的坑洼处还有昨日雨后留下的泥水，夜拦生只能踏着铺有红白相间地砖的绿化带边上走，心想着穿过这条街拐到大道上也许能打到车。
突然，一辆带着尾翼的黑色GTR从身后疾驰而过，轧过的水坑掀起几尺高的泥水，休闲西裤和整洁的白衫瞬时像被脏水涂鸦过一般，夜拦生身上被溅了一片片的泥点子，鞋子和手上也没未能幸免。
“靠...”夜拦生摊开双手，颔首看着自己一身的狼藉，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甩了甩手上的泥水，正当要往前走的时候，那辆车竟然慢慢倒了回来，车窗缓缓落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副驾驶上的白嫩小男娃儿，看样子也不过四五岁，他的小手吃力的够到车窗框上把头探了出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道：“哥哥，我爸爸说让我跟你说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自己着急赶路打不到车，又被无缘无故溅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水，夜拦生气不打一处来，少不了要跟车主好好理论理论，但看到这么可爱稚嫩的小娃娃气倒也消了一半，他带着疑虑的神情温和地问道：“你爸爸是？”
“他爸爸是我。”冰冷的声音从主驾驶上传来，一个肩宽腰细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扭过头来摘下了墨镜，露出了一张略带痞气的俊脸和倨傲的眼眸。
夜拦生抬头望向那张脸的时候，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一下子仿佛时空交错回到了过去，这张脸多年来只在梦里偶尔出现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逐渐的消散，这张脸已经在脑海中越来越模糊，此刻却连带着记忆一并拼凑了起来，清晰完整的聚焦在眼前，虽然已经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但五官棱角分明没有什么变化，那俊朗的眉目，柔软的嘴唇，不管时隔多久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夜拦生万万没想到，刚回国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身体不由自主颤了颤，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说：“祁聚。”
车内的人目不转视地看着他，说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良久才悠悠开口：“呦，这不是夜拦生夜大少爷吗？回来了？”他的语气仿佛对夜拦生的突然出现并没感到多意外。
夜拦生手不自觉紧成了拳状随即又脱力般地松开，紧绷的身体瞬时像泄了气，脸上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然后微笑地说道：“是啊，回来了。”
祁聚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冷眼望着夜拦生讽刺道：“怎么？洋墨水喝够了？还是洋酒西餐吃腻了想尝尝中国菜了？”
祁聚的眼底没有任何温度，冰冷的眼神一下子刺痛了夜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变了个人，果然他还是怨恨他的吧...十年前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爱护有加的少年终是不见了，此刻眼前这个人虽然与之长着同样的脸，神色态度却判若两人，口中说出的话更是让人觉得寒到入骨。
夜拦生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焦灼，嘴巴张了张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眼皮底下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漂亮哥哥，你和我爸爸认识啊。”副驾驶上的小男娃儿好奇地望了望左边一脸冷漠的祁聚又望了望右边一身泥巴的夜拦生。
夜拦生突然脊背一凉愣在了原地，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们：“爸爸？他是...你爸爸？”紧接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是啊，他就是我爸爸啊。”小男娃儿一脸的骄傲。
夜拦呼吸一滞，身体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酸楚从心底一直蔓延到指尖，手臂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结婚了...
祁聚见小娃娃抢先说完之后，本来想张嘴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夜拦生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孩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这次回国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也打算好了在国内定居，他从没奢求过能和祁聚再次相遇，也从未妄想和祁聚再有任何瓜葛，他仅愿互不打扰，彼此都能过着平静的生活。虽然远在太平洋东岸的时候就曾想过，祁聚可能已经结婚了，尽管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当这个残酷的事实真正摆到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接受不了，尤其是在那时候分开的十年内，祁聚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这接二连三的心理打击简直让夜拦生怀疑人生，他想如果出门前看看黄历就好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淡淡地说道：“这里是单行道，你这样专门倒回来停下是很危险的，你还是快走吧。”
祁聚突然嗤笑一声，一脸的嘲弄，“专门倒回来？你没事吧？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冒着被抓拍的风险倒回来的吧？我只是不想“肇事逃逸”而已。”祁聚把手支在性感的下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不屑与戏谑。
夜拦生脸色发白，他从来没想到过祁聚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变得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不过已经过去了十年，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变得又何止是他，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想到这里夜拦生深吸一口气，手不自觉的向掌心收了收，没有任何语气地说道：“我没那么想，我还有事先走了。”说话席间没有看主驾驶一眼。
祁聚没想到夜拦生和他这么多年没见面，两个人似乎都变化了许多，但唯一没变的是对他还是这样不放在眼里，还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突然感觉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酥酥麻麻的疼，他看着夜拦生转过身只给他留下一个后脑勺，被咬的那口瞬间开始潺潺淌血，他微微蹙起眉，接着急促地喊道：“你有什么急事啊？身上就这样去？”他打量着夜拦生身上的污渍脸上的神情很不自然，在他的印象里夜拦生很少这样狼狈过，他的衣着总是那样干净整洁，就像他的人一样高贵优雅。
“没事，真的得走了。”夜拦生并没有转过身来，他一刻也不想停留在这里。
祁聚盯着夜拦生手上零星的泥点还有他脸上冷漠的神情，觉得甚是刺眼，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随后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上车，你这身上是我开车溅的，我赔给你。”
祁聚语气强硬霸道像是不肯放过他的样子，夜拦生顿时感觉心头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噬咬，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会让他在这里遇上祁聚，为什么要让他知道祁聚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他已经结婚了还能用这种语气对他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他会这么狼狈的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他其实真的非常狼狈，但他唯一不想让祁聚看到他的狼狈...
就像他其实一直从没忘记过他，但他却不敢承认自己从未忘记。
夜拦生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冷淡的说道：“回去洗净换了就行，不劳费心了。”说着就准备往前走。
“你...”祁聚快速望了一眼身后，看到并没有车辆经过，于是便直接熄火下了车，他三步并做两步的直接从前面绕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夜拦生，夜拦生诧异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祁聚强忍着胸中的怒火说道：“上车。”说着就不容置喙的拉着夜拦生往副驾驶走，手臂被紧紧地握着，手腕处传来了阵阵疼痛，夜拦生竭力的想挣脱：“放开。”不管夜拦生怎样的挣扎，祁聚就死死拽着他往车上走，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对车上的小男娃儿说道：“榛榛你坐后面去。”
小男娃儿睁大了眼睛，两眼放光的望着他们：“咦？爸爸你是让漂亮哥哥坐这里吗？”
“快去。”
“嘿嘿，好。”小男娃屁颠屁颠地爬到了后座上。
祁聚一把把夜拦生扔进了车里关上了门，自己又迈着矫健的长腿迅速坐回了主驾驶，系安全带的同时赶紧把车窗升了上去顺便把车门也锁了，他扔给夜拦生一盒纸巾，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目不斜视地说：“擦擦身上，把安全带系上。”
夜拦生不动声色地横扫了几眼，车里内置精巧整齐，真皮的黑色座椅锃亮舒适，随后又看了一眼自己从头到脚的污泥，不自觉的收了收身子，他用纸巾擦着衣服,脸上的不虞之色显而易见：“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放我下去。”
“你有什么事，我送你去。”祁聚的语气非常强硬自动忽略了后半句，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让夜拦生下车。
夜拦生怒气横生的瞪着祁聚，祁聚面不改色的任他瞪着，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就在这时搬家公司那边又打来了电话，还是催问什么时候到，夜拦生和那边谎称在堵车很快就到了，挂上电话后，他思考着此刻的状况，如果下车的话可能依然要走很长时间，还不一定能打到车，他看了一眼被锁的死死的车门，很显然祁聚不会轻易让他下车的，但是如果要跟他在车上相处一路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后座玩玩具的小男孩儿，心中做过强烈的思想斗争后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硬邦邦的说道：“你要送我是吗？我要去沐阳街万阳小区，你把我送到那里吧。”说着便一脸视死若归地拉过安全带插进了锁扣。
刚才夜拦生打电话的时候祁聚大概听出来了是要搬家，他一边看着前方驾驶一边明知故问：“要搬家？”
夜拦生敷衍的“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祁聚又忍不住的问道：“这是不打算回美丽国了？”语气就像平常的闲聊，听不出任何情绪。
夜拦生懒得回答，便把头扭向了窗户那边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想和祁聚有过多交谈。
祁聚从后视镜内窥视着副驾驶里的人，恰好瞥见了夜拦生不耐烦的神情，那一阵刚下去的躁火一下子又从胸腔爆裂开来，他故意拔高声调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道：“你看着点路，待会儿要是走错了可别怪我。”
果不其然，夜拦生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他睨了一眼车载上正常进行的导航，眼神幽怨的瞪着祁聚。
祁聚毫不避讳的扭头对上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夜大少爷咱们好久不见了，得有十年了吧，故友重逢不得好好聊聊天？”说完便又转过头去看着前方驾驶。
夜拦生脸色非常难看，几乎是用非常不客气的语气说道：“有什么好聊的。”
“夜大少爷回国之后在哪高就呢？”祁聚的语气一半像是问候一半像是挖苦，眸子里透着寒气。
一句句的“夜大少爷”徘徊在夜拦生的耳边，他努力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压抑着怒火不咸不淡地说道：“在省医院任职。”
祁聚稍稍愣了一下，手心微微捏了捏方向盘，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随后又贱嗖嗖的调侃道：“呦，医生，事业单位啊。”紧接着又说道：“夜医生，真羡慕你这铁饭碗啊，我可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了，我这几年呢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每天就是起早贪黑的忙碌，不像你这朝九晚五的多舒坦。”夜拦生瞥了一眼祁聚腰间的爱马仕和掌中GTR的车标，不禁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在暗暗数落他臭嘚瑟的同时，也感到十分惊讶，心中闪过一团疑影，律师...是巧合吗？心也随着猛跳了两下。
夜拦生的沉思，祁聚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心底默默惊起了一丝波澜，沉寂片刻后，很快他又没事找事儿地问道：“哎？你这是哪个科室的医生啊？”
突然被拽回思绪的夜拦生，嫌恶已经不加掩饰的挂在脸上，他不受烦的回道：“心外科。”
“心外科啊。”祁聚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然后半真半假的揶揄道：“哎？夜医生，我这心脏老是突突突的疼你说咋回事啊？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都十年了。”
夜拦生感觉祁聚像在故意找茬，明里暗里的内涵他，胸口传来了剧烈的闷痛，俊俏的脸蛋儿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一句话都不想再搭理他，只想赶紧结束这趟痛苦的车程。
“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啊。”榛榛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抱怨道，他在后边听半天了，光听他爸爸在前面一直秃噜秃噜的说个不停，这太不像爸爸平时的样子了。
榛榛的一句话让祁聚顿时语塞，两个大人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尴尬，连四岁的小孩儿都看出了他今天的反常，他恼羞成怒的说了句：“好好玩你的玩具。”随后便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自顾自的安静开车。
夜拦生感激的望了望后座正嘟着嘴的小娃儿，随后心底又涌上一股心酸。
就这样后半程两人一路无言，很快到了目的地，夜拦生迫不及待地逃下了车，甚至没有跟祁聚说一句“谢谢”或者“再见”，他感觉跟祁聚在车里独处的每一秒都十分煎熬，虽然车内还有祁聚的儿子，但这丝毫不能减少他内心的忐忑，反而让他更加不安，如果他的儿子和老婆知道他和祁聚的过去...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祁聚双腿交叠靠在车窗上望着远去的背影，眼底酝酿着风暴，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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