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实在匀不出人了。这次疫病太严重。”
“可是现在省医院也缺人……不是咱们不给,现在医资短缺,而且你们私人医院……”
“院长,重症病人不能等!”
“咱省……咦?这里有个医生在你们会稽市休假。”
“不早说?”
“哎呦我忘了嘛,他休的病假呀,前几月刚从钱塘湾那救回来的。算了,我问下他能不能来吧。哎,咱这又有事了,挂了啊。”
“哎!名儿!”
“文漻。”
……
凌晨的露水黏人又冰冷,他从巷子里走出来时用纸巾擦了下唯一暴露的皮肤,眼睫上的那点肯定是顾不着了。洁癖的他意外地把纸巾随手塞进裤袋里,竟也没有管顾刚才的纸巾上沾了点褐红色污渍。
他把脏衣服和鸭舌帽脱下来塞进背包,拿出白袍搭在小臂上,习惯性扫了眼昏暗的街道,手隐在阴影下换了副手套,然后又优哉悠哉地拿出手机,接通了震动良久的电话。
“上城的‘病人’已经治好了,你们倒是挺闲,竟然都轮得着我出手了。”他边走着,像每一个早起的上班族一样用空出来的手穿上了白大褂。
“迟先生,”来电人的声音颤抖着,呼出来的气显示着他的焦虑与严重的不安,和游刃有余地点起烟来的迟先生形成了强烈对比,“我们这里没有合适的‘治疗地点’啊,您也不是不知道…………啊!!!”
一声惨叫透过手机划破寂静的黎明,伴随着远处明艳的旭日,和一缕富含尼古丁的青烟一起,熏染了“折江省第一人民医院”的牌子,让它在蜿蜒的烟草气里扭曲融化。
“我当然知道啊,毕竟成为盲人的医生怎能看清自己呢?”他把手机禁音,踏上省医院的台阶,揉了揉自己纷乱的头发,将衬衫的风纪扣扣好,让修长的背影和败类的影子共同处在了太阳讽刺的光芒下……
检查完靠墙的普通病房,男人换了副手套,拿着检查表和一本书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个病房。
她刚从里面出来,正拿着笔记本电脑开会,身后的助理怀里捧着果篮,一只手帮男人打开了病房门。
女人看见男人过来了,冲他笑了笑,接过助理递来的果篮,亲手给了男人:“见笑,一点薄礼,您收好。我不在的时候麻烦您多担待下莫柏了。”
“应该的,白夫人。”男人不好推辞,礼貌的一笑接了果篮。
白妲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网上会议,走向了不远处的电梯。助理等男人进去了,便也追上了白妲的脚步。
男人把果篮放到床头柜的一堆礼品之间,朝莫柏笑了下算打了招呼:“你好。”
“你好。”莫柏没有看他,抱着平板坐在病床中间,“你是我的主治医师文彦?”她身上的病号服有些大,显得蓝白条纹下仿佛空无一物。
“嗯。”文漻听到自己的化名并没什么反应,检查了一下盐水瓶,接着拿出检测仪,莫柏自然伸出了手,等他检查完后,抽回手继续划拉平板。
私人护士这时进来了,把莫柏的盐水瓶换掉,帮她清洗了手。
文漻扫了眼手表,时间还早:“不下床活动活动?”
“浪费时间。”莫柏简短的说,没有任何表情。
文漻不经意看到她平板里的黑红绿界面,股票的时趋图在界面上方蜿蜒。
莫柏脸上与年龄违和的成熟,似乎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重合了。文漻用拇指隔着特质手套轻轻摩挲了下自己食指上长茧的部位。
他叹了一下:“不花你多少时间,休息一下吧。”
这类的劝说莫柏好像见多了,医生总是建议病人放松休息的,莫柏于是再次摇头拒绝了。
谁知她撞上个硬茬儿,文漻正好完成了上午的工作,白妲又交代自己照顾着她,不休息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文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打开带来的书,慢慢看起来。
过了好久,莫柏都不见他有什么其他动作,不禁有些奇怪,不过没有多想,只是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医生。
他带着银框眼镜,使得那双琥珀似的眼睛被勾勒的低调又内敛,在纤长的睫毛下熠熠生辉。他长得是那种人人看到都会立刻想到“好看”一词的人,莫柏忍不住看他是自然的。这好看也不是普通的好看,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很特别,说不清的特别。
这是莫柏从没体会过的,她看过许多的人,总能轻易了解到对方内心,但她可以笃定,她看不透文彦。
这个新来的医生似乎并不普通。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文漻随着风吹来的频率翻着书,莫柏则没有这么舒坦,偷偷瞄着文漻的一举一动。
终于,她憋不住抬头问了一句:“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暂时没有。”文漻将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
莫柏注意到文彦手里捧着的书,是那本最近很出名的哲学书,《胜者的历史》,据说内容很深奥,很少有人看得懂。
奇怪的医生。
又安静了。莫柏感觉这样的气氛很不舒服,像是有人跟她说话,但说了一半又走了一样,挠的自己心里痒痒。
“我们要不还是去走走吧。”她语气有些生涩,似乎觉得这句话多少有点尴尬。
文漻倒是自然而然抬起头了,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行啊,我带你去医院的花园逛一下。平板就别带着了。”他站起来,温柔的伸出了手。
莫柏小幅度地点点头,放下平板借着文漻的扶助下了床,长久未动弹的肌肉使她走路有些不协调,文漻却温柔耐心地扶着她慢慢走,并不在意这些。
“我说你该走走了,适当的休息怎么会浪费时间呢?”文漻说,“这是为了更好的投入专注。”
莫柏逐渐适应了走路,轻轻笑了一下:“哈,你这样说挺像一个纨绔子弟在为自己找借口。”
文漻不可置否地也笑了:“那我确实纨绔。毕竟我坚信自己比平板好看。”
“噗嗤~”莫柏彻底带动了脸上的肌肉,没有作答,笑嘻嘻地扯着文漻进了电梯。
电梯很快滑到了一楼,文漻自己戴上了口罩,又给莫柏戴上手套,因为这次疫病的传播方式是肢体接触,且感染年段是15岁以下青少年,莫柏只能戴着防护用具避免到感染别人,这也是她不愿走动的原因之一。
文漻径直带她去了花园,那里是专门为病人准备的。私人医院的逼格很高,把医院布置得像个庄园,花园有医院的一半大。
医院的病人少,这个点也没多少人走动,两人走在暮春的风中,文漻悠闲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莫柏则嗅着花香走在他边上。
“怎样,确实不算浪费时间吧?”文漻一哂,摸了摸莫柏的头。
“……嗯,还算不错。”莫柏脸红了红,学着文漻把手插进了口袋。
第一次有人如此坚持让她休息,莫柏从没有这种体验,或许这对文彦来说只是普通的和病人散步,但莫柏却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有什么奇异的种子在心里萌生。
莫柏今年才十一岁零十一个月,由于家里人的忙碌,她从记事起就知道她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不给家人添乱,唯一会扯着她叫她放松的哥哥,也总因为工事而半途离开。
她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自然不会依赖玩耍,渐渐的连休息都放弃了。
别人以为她是天才,殊不知她是残缺不全的石头,被误认成了艺术。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哥哥一样?也许这样就能打破飞轮效应,不再傀儡下去了。
“文医生,我有一个哥哥。”莫柏不由地开了口,“他和你挺像的,他总是很忙。”
“哦?他是做什么的?”
莫柏脸上的表情瞬间丰富了,踮着脚尖向前走去:“他是警察。”
文漻脚步一顿。
警察么……
莫柏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但她在成人圈子里混久了,明白有些事情是不便回答的,于是没有问,而是也停了下来:“他是正处级的刑警。”
文漻眼中有些复杂,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他点了点头——不是缉私警啊。
“从小到大,他就像我的引路人。他那么优秀,让我想紧追他的脚步……”
文漻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暮春的风带起他的碎发,医院外河水的翻卷声清晰可闻,就像那年的春天一样——他永远不想回忆起的春天。
那是文漻第一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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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
这是人类妄想征服自然而得到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