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珀色的瞳孔收缩,唐晓翼掌间的那只左手化为泡影,留下星点的微光透出指隙。
凌清羽果然……只是最后的幻境吗
一句低语飘得浅淡,笑意勾勒着嘲讽,陷入溺亡。
随着被构造的虚影涣散,血渍在凌清羽的身上开口,刮破浅蓝的衣裙,直到她的左臂彻底消失在被撕裂的肌理处。
痛感开始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
关于试炼之地的不死传闻并非全假,就如被地底那棵树中埋藏物质的存在能扰乱磁场,它放射出的光线同样能够穿透身体细胞,在刺激中改变其中的部分成分。
在多日前,凌清羽闯入并直接接触了那个放射物,之后就被困在了这个辐射发源地,也因此,她体内的毒素受到放射影响,其中部分的致毒因子被破坏,让她在垂危之际恢复了流血的权利。
而如果她没记错,唐晓翼的病是由于神经元的病变引起的,如果她用血换来的那块石晶就是所谓能够改变细胞性质的放射物,那么那些致病细胞很可能会受到影响,从而达成治愈病情的目的。
至于现在的这里……或许只是意识相接的一处梦境,终归是要湮灭于现实。
唐晓翼蓝妖精……这是
从回忆幻影中出落的一瞬,唐晓翼目睹少女偏过半身的一道水泽顺着目光落成花间泪,却在做出反应之前被一阵缺氧的顿感狠狠砸入脑心。
就好似……在翻滚跌落的某刻被拖延的重创。
凌清羽你……
而这一瞬间,凌清羽看见的也不是再少年那样完整无虞的样貌。
被磨、蹭、刮、缠出的各种血印在片刻爬上唐晓翼的躯体,破口晕染,尤为浓重的一重血色从他额前的发间渗出,将他的左眼覆上一层浸染的灼烧。
遍体的伤下,他只无知无觉地念凝视着少女,唇齿轻启着努力抓住字眼,却连呼吸也开始难以为继。
凌清羽你……真的是
泪被风串线,连为无解的雨。
她差点忘了,他也是多么执着的一个人。
唐晓翼的眉间被迷离的痕迹蹙起,他开始无法反应现在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在回神的刹那脑心空白,痛感从体外攀升。
可他依旧怔然地抬手探向眼前不断淡化的身影,在抓住少女手腕的那瞬,献祭所有气力攥紧。
而这一次的动弹,让布满泥泞气息的血丝再次嵌入了他的皮肉,珠体淋漓地溢出,从他的脸侧沿着颈线滑落锁骨之间。
在其他不可见的躯体,血开始浸透衣袍,没有止镜。
凌清羽别动了……停下来
少女强硬地制住面前躯体的动作,却发现对方的与她僵持的力气竟让她难以束缚。
残余力量已经不多了,她的头皮因窒息开始胀痛发麻,而从心底刺穿她的疼痛更是让她连话语都难以理清。
湿透的发丝摇晃地贴近少年黏上血廓的耳,声音一遍一遍地断续着,浸透了哭腔。
凌清羽够了晓翼……真的够了
她近乎晕厥地将力气用到指尖,用掌心将唐晓翼刺红的瞳孔覆盖。
然后,少年的唇面贴紧了一份温度。
这是跨越现实的一个吻。
凌清羽用尽她所有的隐忍后的渴求,将诀别说出。
凌清羽谢谢你……找到我
凌清羽我……爱你。
在最后,她终于舍得说出了超越责任的情感。
被触摸的眼睑颤动,少年的意识被强行撑开,揪住那句飘摇的字音。
不……不要……
没有少女的力气制止,唐晓翼在那一刻扯破了半身的束缚。
然后,所有的触觉落了空。
……
他的视线从暗色模糊地透进光,唇沿往上的所有触感都化成了云的味道。
咸涩的,干苦的。
眼前是一片碎花,也只剩一片碎花。
滴答。
血痕终究浸没了一管衣袖,迟钝而汹涌地漫过少年的指节。
它们盘旋一圈,没过手背经络,从指尖的停滞落下,染红世界的镜面。
哗——!
狂风从细纹中卷起,周围的一切布景都开始崩坏,一节节花枝带着棘刺向唐晓翼淹来,他却只顾着攥紧掌间余留的一只枯茎。
无数疼痛撕向他,却又被草间激起的无数花瓣挡下。
少女所有的余烬将他环绕,抚住裂口,用血将自身浸染,转移疼感。
唐晓翼探手向前摸出一步,却又抓不住分毫的碎片,直到他一脚落空,向意识的深处坠落。
泡沫的声响从耳侧掠过,他如同溺水,又被渡上每一口的氧气。
……
滴……
滴,滴……
唐晓翼…………哈……
一口气被豁入的光线打乱,尘封已久的眼瞳睁开,转瞬又被消毒的味道呛得干涩。
身体被沉重束缚着,掀不开那一层绵薄的被单。
林依醒了
搁浅的声音从旁传来,没有温度,徒留湿度。
唐晓翼…………
透支了所有的氧气,唐晓翼也没能让声音透过脸上的呼吸面罩。
可谁都明白他的意思。
……
时间在静默中褪色,靠在窗侧的身影攥紧了一片衣角的苍白。
心间的痛觉缩紧,少年强撑着将身体支向床边,却被一只手压回了床上。
林依好好待着,你现在下床也做不了什么。
倾身将唐晓翼的一侧肩头按住,林依的表情从阴影处偏出一角,终于是显露了语气。
林依唐晓翼,你记住……你的命是她换来的,所以给我好好养着,别想着糟践它。
伤口被先前的动作牵扯,痛觉几乎让躯体岔气,可唐晓翼只是陷在苍白的床里,如同无知觉。
撑着白衣的影子靠回阴影,在偏移的重心中,泪从眼底脱落,染湿了地面的灰白。
可唐晓翼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视线只是模糊着,透析了所有湿润的水分。
在陷入昏睡刹那,终归是有血迹残着泪落出。
未知晓翼……晓翼……
坠落之中,一直有声音在呼喊他,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蓝……妖精。
他像抓住那截残枝一样伸手,锁住空茫中的存在。
可什么都没有。
幻想依旧是幻想,残枝也失了踪迹。
再次睁眼,他已经是在颠倒的夜里,只有床头昏黄的一盏灯照亮视野。
亚瑟你醒了,晓翼
这次在床边的,是亚瑟。
他似乎十分疲惫,灯光晕染开的暖意也遮掩不住他眼底倦怠的神色。
亚瑟你昏迷了快两个月,情况一直都很不稳定。听林依说,你身上的伤受到未知放射的影响,恢复得很慢,几天前你才醒了一次,但依旧很虚弱,之后就继续陷入了昏睡……
话至此,亚瑟的声音蓦然一滞,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内容偏离了章法,他抬指揉了揉眼侧。
亚瑟你不要想太多,检查报告说你体内渐冻症的病变细胞数量急剧减少,如果好好休养,很可能不会再有什么后患。
……
话音缓缓地着了地,床上的人不曾动作,床边的人却已然词穷。
谁都清楚,他想说的不止这些,而“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些。
亚瑟……抱歉,晓翼
终究,亚瑟对昏暗的缄默垂下了视线。
亚瑟关于清羽,我隐瞒了很多事,包括她的病情,她的身世……但有很多话,她大概想自己对你说。
一封信笺被放在了床的边沿。
亚瑟这是她拜托我代为转交的
亚瑟她的房间的书柜里还留着一些的信,收件人写的是你。
说着,亚瑟的声音再次隐没暗中。
唐晓翼谢…………谢
这次,少年的声音终是透过了微冷的氧气,却干涩得难以言喻。
他在为什么道谢?
他又究竟对谁道谢?
这个问题不会有结果,也不会有答复了。
亚瑟……好好休息。
这是在混成一沼的言语中,亚瑟最后留下的结语,随后,退离室内的光线,离开了病房。
……
指节脱离被子留下的温差,它凭着错位的视觉移动,最后触及了空气中微凉的纤维。
那封信纸光滑却厚重地落入了少年的指间,他的动作停顿在一刻,似是在害怕接触它的重量。
这封信里承载的,会是什么?
他其实有答案的吧?
他早就有了。
……
半个月后,唐晓翼走出了病房,而他前去的,是少女的葬礼。
是的,一场被延后了将近三个月的葬礼。
亚瑟告诉他,这是凌清羽自己要求的。
因为那天是5月21日,少女的十八岁生日。
5月21……
迟来一天的五二零,却依旧是不变的我爱你。
这是白玫瑰的花语,永远的至死不渝。
还有……十八岁生日。
唐晓翼的表情凝滞着,微微湿润地笑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因为他记得她说过什么。
-
凌清羽曾经有高人给我卜过一卦,说我只要活得过十八岁,就能继续活到八十一岁呢。
-
所以如果灵魂留到了十八岁,那她的意识是不是也能在人间继续停留到第八十一年呢?
不论真假,她都这么做了。
多么幼稚。
唐晓翼想着。
可抬眼间,他却矛盾又天真地无声期盼。
如果真的……能再听见她真切的声音,就好了。
在一路停驻的行走下,身体开始疲惫。
可唐晓翼没有停下,他回到了亚瑟的庄园,走进了那间算不上熟悉的房间门。
什么都没变。
一切的陈设都如同被细心保存般地停留在他上次光临的时候。
只是他当时,仅仅发现了在少女书桌上留下的一角被割裂的水晶塑像,或者说……少女离去的遗志。
可她依旧这样安排了自己葬礼,矛盾又鲜活地渴望着。
……
这一次,少年沉默着拉开了房间一角的书柜。
然后被满眼的纸白淹没。
三叠厚厚的信带着不知从什么岁月开始的祥和,被封存在了这里。
唐晓翼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走过信中的世界,却发现,这是他错过的昏睡三年。
他睡了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而这些信,一共一千零九十五封,每一封都是少女在三年中分享的见闻。
从最早的日期开始,那些字迹明显有些茫然于如何措辞,就像凌清羽当时以澪薇这个名字出现的模样,所有的话最终只能被缩减成精短的几个字。
后来,她慢慢开始试着用笔去画下一些无法表达的风景和心情。尽管笔触生涩,却稚拙得……可爱。
再之后,信纸上的字迹开始渐渐增殖,甚至满溢出来。就像是安静从不同地角度欣赏过世界,词句中的表达慢慢被各种灵动又新奇的修辞填满。如雨落不是湿透的糟糕,而是水气挣脱束缚的自由;酷暑不是汗焖的窒息,而是将草木花香蒸腾的浪漫……
少女安静下来,领略过这个被光照亮的世界。
而当她无法满足于文字的表达,信件里还多了亲手拍下的相片,许多能被容纳的一花半草,手工雕刻的书签……
或许这些还远远不够,但少女已倾尽了她所能的所有,包括等于生命的时间。
唐晓翼好像看到了一朵花逐渐鲜活的风景,尽管他不曾作为一个角色亲身感受,但他却成为了被这份感受紧紧抓住的人。
就如那场幻境里的真实,她曾哭过,也曾笑过,她剖开自己的生命,袒露着她的真心。
合上信封的上半页,少年在一千次之后,又看到了那落在背面的字。
收件人地址:密密尔泉
收件人:唐晓翼
唐晓翼……傻子。
视线被灼热烫过一瞬,唐晓翼从口袋中拿出了被反复褶皱又抚平的最后一封信。
那天,他强撑起身体,借着床头的光线拆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唐晓翼同学:”
这开头的一句问候,却是他再也听不到的顿挫的字句。
他继续往下看,却是像回到了梦里。
“对不起……唐晓翼同学。”
“你的那个问题,我现在能回答你了。”
“关于,我是谁。”
………………
…………
……
她再一次作了一份为他而写的日记。
她再一次剖白了自己。
她依旧害怕,也依旧坦诚。
她轻盈地,在结尾落下沉重的字句。
“我知道,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大概是已经离开了。”
“如果林依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如果生气的话,那就生我的气吧。”
“接下来,是属于你们的旅程。”
“所以,不用原谅我。”
“就这样忘了我,向前走吧。”
唐晓翼少天真了
缺了水的瞳孔在字句间发痛,他合上眼睑,在残存着病房气味的干涩里抿下了一句叛逆的颜色。
因为不可能忘记的。
……
在之后的某个傍晚,一坛酒被带入了隐匿花香的郊野。
草叶的声音跨过步伐,静静地停在了一个过往的坟冢前。
唐晓翼别来无恙啊……蓝妖精。
一只酒盏被盈满水光,放在了石台上。
少年倾身,坐在了一旁。
唐晓翼试炼之地的事波及了整个岛屿,好在有亚瑟出面帮忙,浮空城那边善后的事务算是告一段落了
唐晓翼不过那几个小朋友的学业倒是忙起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烦你,反正我的耳朵是清净多了。就是……
就是……太安静了。
空气寂寥的密度将胸口的痛觉揪紧,低落下的发被撩起情绪,愈发的冷了。
唐晓翼好笑吗,我现在竟然还挺习惯有人给我的话搭腔的
说的很多话都没有了回应,却句句都被期待着回应。
所以,如果她在的话……会怎么说呢?
一个幻影好像在风中渐渐成型。
凌清羽所以,唐晓翼同学是想我了吗?
浅浅的笑照进唐晓翼的眼睛,让他的思绪飘起一阵。
唐晓翼你想的倒美,我……
他低笑着,却将说成习惯的戏谑放下。
唐晓翼蓝妖精……那些信,我都看了
凌清羽是吗?我的画画得怎么样?
唐晓翼勉勉强强能看吧,就是没想到,你以前也有这么不擅长的事情。
凌清羽毕竟我是人嘛,要是我真的是妖精就好了,这样……我或许能做更多。
浅浅的话留于遗憾的笑,让少年猛然触碰到了最初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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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清羽妖精嘛……
凌清羽妖精好呀!不仅有强大的妖力,还有很长的寿命呢
-
是啊,强大的妖力用于守护,很长的寿命用于陪伴,守护不能和陪伴无果,这便是围困了少女一生的棘刺。
本来只是他随口一说的绰号,却应了凌清羽所有的期盼。
唐晓翼蓝妖精
唐晓翼感觉视线有些恍惚,他看着少女对望向他的目光,知道自己是醉得沉了。
现在的他,又怎么可能触碰到这样的笑靥。
可就算是醉了,他也想再说出一句。
一句……
唐晓翼我……
意识在瞬间开始清明,唐晓翼睁开眼,他依旧靠坐在坟茔的侧旁,草叶没入了深夜的黑,不再有梦的莹光。
……
一句话的末尾被抿在垂落的风里,一只被拢于指间的酒盏垂下,少年失了神情,徒留指腹抚过柔软的湿印。
沙——沙——
泥土被脚步轻软地踩下,溅起了几点熹微的萤火。
唐晓翼洛基,我想再待一会,你先……
唐晓翼的声音停留在他抬眸的那一瞬。
在单薄的月光下,一角浅蓝的裙边翩跹半刻,最终飘倚在一段脚腕之前。
……
衣料摩擦的动作比空气中纯氧的起伏更快一步,只是瞬间,呼吸被都拉近,激起了草野中藏匿的满天萤火。
这一次,是少年先伸出了手,将所有冲动都困成了最近的拥抱。
唐晓翼骗你的
他说。
唐晓翼我想你了,蓝妖精。
神情隐没在紧贴于耳侧的发梢,他指间的疤痕如同有了心跳,在凝滞的思维里如同无赖地囚禁温度。
……
凌清羽你才是傻子
光晕沾染跌宕的重影,它落在泪底,注视草荫中蔓延疯长的碎形。一朵玫瑰摇曳着从坟茔旁的枯茎生出荧光,滴下归尾的一笔。
凌清羽我什么时候……离开过了。
---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