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椿楸剧社.练功房.热气氲氤,一帮半大小伙子在挥汗如雨地练功。
一个五官眉眼特别深邃的小男孩在练习倒立,纤细的手掌撑不起身体,一下子跌倒在地,又翻身靠在墙上。
竹子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阿良哥哥我能再坚持!我相信我能行!
小男孩的肚子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阿良哥哥肚子饿了,还没到饭点,再坚持多一会儿就可以了!
饭点的钟声响起,练功房的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起又如潮水般退去,带起一陈波澜。
小男孩翻身立正,揉揉发麻的手臂, 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向厨房走去,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走出练功房。
喝下漂着几片菜叶子的清汤,咬着半个窝窝团,小男孩又回到了练功房,他去得晚,窝窝团就剩下半个了。
竹子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小男孩站在窗边,窗外有飞鸟掠过的痕迹,他不禁喃喃自语……
阿良哥哥若能出去走走,便是看一眼,也是好的。
人潮呼啦啦进入练功房后各司其职地练功,日复一日,枯燥且无趣。但谁也不敢大意,这是吃饭的手艺,正式登台时若是演砸了,吃一餐师傅的“藤条焖猪肉”事小,要是口碑坏了,招不来看客,这罪过可就大了。
半大的孩子喜欢三五成群,别说小孩子少不知事,那是对于有父母庇护的小孩子而言,在底层挣扎的孩子,他们更会抱团,更懂得生存之道,或为获取对自身更有利的利益,或为可以欺负比他们更底层的人,以此为乐。小孩子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且残忍。
有时候小孩子又很无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霸凌行为会对当事人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甚至要用一生来治愈。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练功房的隔壁就是水房,方便孩子们盥洗。喧闹声不绝于耳,隐隐夹杂着打斗声。由水房至练功房逼近,“轰~”练功房虚掩的门一下子被撞开!四五个半大小伙子跌成一团,直直滚入练功房。
眉眼深邃小男孩被一个矮小壮实的小男孩骑跨着压在地板上,怎么也挣脱不开,俩人的拳头你来我往的往对方的身上砸去,都打出了不要命的架势!其他几个见状,急忙连滚带爬地缩在一旁,站着围成一个半圆,既不出声劝架,也不动手拉架,就这么静静的听着拳头砸在皮肉上发出的声响,“啪~啪~啪~”!
拳脚无眼,俩人洗漱完毕,穿着单衣,准备睡觉,无端地起了冲突,这下可好,在地板上滚上这么几圈,浆洗得发白的衫裤脏的不成样子,几个回合下来,“呲~啦~”眉眼深邃小男孩的上衣,经不住撕扯,由腹部到肩膀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窗外晚风拂过,修长纤瘦的身子,暴露在众人面前。
俩人打得性起,眉眼深邃小男孩双手发力一推,单脚一蹬,竟把矮壮小男孩从身上掀翻,重重一屁股向后摔跌在地板上。
竹子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眉眼深邃小男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服,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嘴巴张了张,又紧抿着,摇了摇头,转身朝窗台走去,夜已深,已是关灯休息时间,他们到点没在宿舍休息,还在练功房打闹,已属犯禁,若被师傅知晓了是要被罚打板子的。
阿良哥哥啊…!!!
眉眼深邃小男孩惊叫一声,迅速向窗台扑去,脚步收势不住,一头撞向窗台上的景观盆栽!晚风习习,吹入练功房,给这苦夏带来些许凉意,练功房唯一的绿植就是窗台上的景观盆栽,盆中山石嵯峨,小桥流水人家,一丛竹子盈盈静立,绿意盎然,自成一番天地。这盆栽不知是谁摆在这里,也不知道摆放了多久,好像剧社存在的起始它就在这,静静地渡着它的寒暑冬夏。
眉眼深邃小男孩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间溢岀,沿着脸颊淌下,不多会就洇湿了一大片。怪石边缘锋利,一撞之下,正正割向眉眼深邃小男孩的额头,也许是血流得太多太多,朦胧了眼睛,眉眼深邃小男孩手一扬,满手血珠不偏不倚,绽落在盆景竹子上,沿着竹茎滑入泥土中。
原来是矮壮小男孩被推跌在地,觉得失了脸面,爬起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头锤撞向眉眼深邃小男孩!他生得矮壮,蓄势一撞之下,力道宛如一枚炮弹!眉眼深邃小男孩无防备之心,惯性的力量大,就这么撞向盆栽中的嶙峋怪石,待抬头时,额头上的伤口就像初生婴儿微张的小嘴。
竹子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下雨了?这雨水怎么有一股甜腥味?
眉眼深邃小男孩捂着额头,转身离开,走出了练功房,身影溶进了夜色之中。血水一路滴哒,蜿蜒出一条血线,其他几人见状,顿作鸟兽散。练功房又复归平静,除了地板上的血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有什么在默默中进行了转变……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练功房再次出现眉眼深邃小男孩孤寂的身影,左额上新添了一道半指长的疤。他更加沉默了,众人看向他,窃窃私议,他充耳不闻,独来独往,宛如一个无凭无借的影子。
时光如水逝,转眼间,眉眼深邃小男孩已经在剧社渡过了他的第七个年头,长成了青衫磊落少年郎。因为刻苦用功,记性又好,唱念做打等基本功练得颇为扎实,得到了师傅的赏识。现在的他,已经是剧社的台柱子,剧社公演的几出剧目也广受好评,还远赴日本登台。也许是成年人觉得粉墨登场的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唱着连他们都一知半解的词牌曲目是童稚且有趣的吧。
但是,眉眼深邃少年并没有满足于此,他觉得很彷徨,困于这方寸之地,每天从宿舍醒来到练功房练功再到室内舞台彩排剧目,这无限循环且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他感到压抑,连思想都是僵化的。
他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犹如牢笼一般的地方。这又谈何容易呢?剧社实行的是封闭式的管理教学,连在外面公演的时候,也会有老师监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说是老师其实大多数是民间的艺人,在大陆偷渡来香港的,脾气也不怎么好,剧社的学生稍微有点做得不对,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
某一天的午后,眉眼深邃少年走进了练功房,像是满怀心事,又像是暗下决心,捏了捏拳头,他的目光流连在兵器架的刀枪剑戟上,流连在他练倒立的那面墙上,流连在被磨得光滑留下他一圈圈汗渍的地板上,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棵景观盆栽上。
阿良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浇水了,每次有什么琐碎事就来找你倾诉,要是你听得懂,一定会嫌我烦吧?
阿良哥哥他们都在背后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阿良哥哥老师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我们的演出越来越招不来观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变化太快啦,如果我能再出去看一眼就好了,没有要演出的剧目和一大帮闹哄哄的人,只有我一个,真真正正的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
那日之后,练功房少了那个清俊沉默的身影,日子不咸不淡地溜过,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练功房再度出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他清减了不少,身型更纤瘦了,神情黯然,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绯红掌印。
阿良哥哥我逃离这里三个月,还是回来了,走出去是错,回来了也是错,唉!师傅责罚了我,罚我在祖师爷的神位前跪了一宿,说做人不能忘本,我的离开,剧社的一些剧目都不能上演了。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之后。
又是一天午后,眉眼深邃少年走进练功房,在景观盆栽前站定,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喜悦。
阿良哥哥我得到了两个机会,有一家影视公司想和我签10年的长合约,说我的外形不错,可以从龙虎武师做起,然后捧成武打明星。
阿良哥哥还有就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可以资助我路费,说我可以尝试一下到国外发展,我已经做了决定……
眉眼深邃少年转身走出练功房,再回来时手中已掬了一捧清水,他小心地把水洒在盆栽竹子的根部,看着水缓缓浸润泥土,长舒一口气。
阿良哥哥真的是为你浇的最后一次水了,谢谢你给我当了这么久的树洞。
阿良哥哥10月13号是我离港的日子,我也不确定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这个日子,就当作我的生日,是新的开始,也当作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从此,眉眼深邃少年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练功房,他的离去,激不起半点波澜,如同随风飘散的肥皂泡,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往哪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