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先生，”熟悉的声音传到安德烈耳畔，“客厅里有客人等您。”
安德烈呻吟一声直起身子，模拟出来的睡意让他昏昏沉沉。他一边应声，一边揉揉太阳穴，睁开眼睛。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金色的头发，不算长，梳成背头，还打了点儿发胶，高挺的鼻梁，眼窝里还夹着一只单片眼镜。眼睛隐藏在镜片后，让人很难看明白镜片后的这只灰蓝色的眼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因为安德烈的恶趣味，麦克斯的长相很像那位20世纪地球知名量子学家年轻时候的样子。
奇怪，安德烈想，麦克斯今天在搞什么鬼，他记得他刚刚明明还在工作室，研究那条野生动物大腿是否有食用价值——尽管他也吃不了东西，但是有备无患。
肯定是麦克斯又在无线连接里做了什么手段。安德烈想，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恶作剧了。
他也没有太多惊慌的情绪，倒不是说他设计出来的人工智能就不会叛变，他只是信任麦克斯，信任这个他在飞船上无聊写出来的程序。再说了，哪怕麦克斯对他做些什么，也不过是帮助他解脱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孤独而已。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脑海里，就被他删去，三百多年来他已经不知道删除了多少次这样的想法。
“是谁？”安德烈一边扣好白色衬衫的扣子，一边问道，“他们在客厅里等了我多久了？”
“隔壁的马兹一家，马兹先生，马兹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马克西米利安。”麦克斯把腰带递给他，“等了您半个小时，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先生、”
安德烈不由有点想笑，麦克斯取名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地差，没有任何创意可言，马克西米利安？简称不就是麦克斯吗？
“嗯，”好奇麦克斯还想做些什么的安德烈接过他手里的外套，今天他穿得比较严肃，是一件黑色的西装，里面衬着马甲，“马克西米利安，还有叫马克西米利安的女孩儿吗？”
这个名字通常用作男名。
“是的，安德烈先生，”麦克斯帮安德烈系上领带，面不改色地回答着他，“现在就去见他们吗？”
安德烈耸了耸肩，表示同意，他打开卧室的门，站在扶梯拐角俯视楼下的客厅，楼下的客人也抬起头看着他。
“生日快乐。”他们说。
安德烈不由得看了看跟上来的麦克斯，这个麦克斯，安德烈想，看他的脸色，就好像这些东西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他走下楼梯，迎面是马兹夫妇，和他拥抱，互吻脸颊。之后是马克西米利安，和他点点头。
安德烈确实记得他有一家姓马兹的邻居，但是这个“记得”却显得多少有点“新”，好像他并不是搬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们了，而是今天早上才认识他们，但是一直“记得”他搬来之后与这家人的交往。
这恐怕也是麦克斯在自己记忆里做了什么无聊小把戏。
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按照麦克斯的安排，这位马克西米利安小姐还对他“颇为倾慕”，他“记得”这位小姐每天在他与麦克斯出门的时候都和他打招呼，散步的时候也总是偶遇他，他查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还能“想起”自己的抽屉里甚至一夜之间多出来了一大堆肉麻的信——都二十三世纪了哪还有人写信？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客厅，夸张的横幅，装点成圣诞节一样的气球彩带，以及放在桌子上的蛋糕，都很像是生日聚会的样子。应当花了麦克斯不少工夫，安德烈想，麦克斯一直都不是很懂人类文化。
想到这里，他干脆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声——算了，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还是等晚上再找麦克斯算账吧。
这么想着，安德烈很快就进入了麦克斯给他安排的角色中，他与马兹一家共进午餐，午餐的味道只能说很贴切，想必麦克斯花了不少心思。他们又分蛋糕，蛋糕胚没什么问题，奶油却是咸的，马兹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安德烈回头看了看一直在后面依旧面无表情服侍着他们的麦克斯，有点想笑。
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他们一起去了那片安德烈常去的湖，烧烤、划船、钓鱼。而麦克斯，他只负责在所有人身后看着这一切。他们又去安德烈工作的地方，同事们给他唱生日歌，老板宣布给安德烈多少多少奖金。办公室的电视上和大厦的电子荧幕上也出现了安德烈的名字。
甚至最后夕阳西下，马兹夫妇离去，在被阳光染成橙色的门前，马克西米利安还给了安德烈一个吻。
直到女孩走远，麦克斯催自己回去，安德烈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如果说今天这一天都是麦克斯对他的心思和人类社会的一个幼稚的揣摩，那么这场揣摩里最让安德烈意外的就是这个吻，一个并不算很长，但是充满着模拟出来的让人不熟悉的情感的吻。
这不对劲，安德烈想。
——已经“享受”完这一天的安德烈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银色的月光打在麦克斯背上，画出这个忠实的仆人的轮廓，但是今天这个仆人仿佛没有那么忠实。
或许麦克斯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么多，安德烈眯起眼睛，他不过是自己写出来让自己不至于疯掉的人工智能，他不至于那么聪明……或者说那么富有感情。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刚把麦克斯做出来的时候，那时候的麦克斯与其说是人工智能，不如说是人工智障。
“您要睡觉了吗，先生？”麦克斯准备设置一个八小时的停机，让安德烈短暂地休息一下。
安德烈想了又想，还是张开了嘴：
“麦克斯。”
“您讲，先生。”
“奶油怎么是咸的？还有，这样会在生日的时候找上门和你一起过生日的邻居在人类社会是不存在的……除非你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安德烈看着麦克斯，他正擦拭着自己眼镜上的镜片，这是他的习惯，在修改程序的时候麦克斯就是喜欢这样做。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谈太多，这些细碎的抱怨也好建议也好的话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引出想要问出来的话题，但这话题却让他感觉自己难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只能说：
“太夸张了，都太夸张了，麦克斯，你知道夸张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先生。”麦克斯把眼镜夹在自己眼眶里，“您要休息了吗？”
“差不多吧……”麦克斯正要关闭系统，床上又发出声音，“麦克斯，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他的语气放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好像犹豫着什么。
“什么，先生？”麦克斯还是那张永远都不会变化的脸。
看着这张脸，安德烈长叹了一口气，“我很清楚，其实在这个世界里遇见的所有人，所有动物，无论是同事、邻居、马克西米利安，或者是现在窗外正在鸣叫的夜莺，其实都是你。”
“是的，先生，是您亲手把我设计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还会设计出今天晚上那一幕？
安德烈最终还是没有问这句话，他只是支起身子，笑着和麦克斯陈述着：“麦克斯，你有点失控了，这样下去，我恐怕不得不把你删掉。”
“您不会的，先生。”麦克斯同样笑着回答。
“确实。”安德烈回了一句，他躺下身去，他确实不会删掉麦克斯，这位忠实的仆人已经陪着自己三百多年了，无论是重新设计一个麦克斯，还是让自己重新回归无声的寂寞，都是他无法接受的。
再说了，麦克斯再坏又能有多坏？让自己从现实世界里那个钢铁躯壳中解脱吗？那反而是遂了安德烈的心思。
他再次把这个想法删除。
“先生，您要休息了吗？”
“嗯。”
停机休息之前，他听见麦克斯说：
“生日快乐，安德烈。”
谢谢你，麦克斯，安德烈在早就已经不存在的心里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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