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医馆门庭若市，总要日落时分才有半分清闲。展月总是这个时候来，也不着急进去，就在对面巷口的墙影里呆呆看着。
同为杀手的闵笺的话总是跟着她，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你猜，他知不知道，你送的每一株草药上，都沾着别人的血？”
展月无言以对
她是做腌臜活计的，整日里不是替人寻仇便是帮人消灾，杀人放火于她而言，只是家常便饭。见多了死到临头的卑贱，哭爹喊娘地求她饶命。可她因为上头的命令，只能服从。心，必须是冰冷的……
所以那日邵启的只言片语，让她怔了许多天
明明自己性命都不保，还要先顾着她的伤。只会杀人的展月怎么都不懂，他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有着人们口中的善良？
但那日，她受了重伤，若不是他好意提醒，又不曾在官兵面前声张，她断然活不到今日。他的恩，她记下了……
生意虽然都在洵城接，要杀的人、要跑的地方却是天南海北。展月做了事，便会顺便去一趟当地药房，寻些洵城少见的药材，回去再悄悄放在邵家。她学不来别人三拜九叩地谢恩，也不敢声张自己是被官兵夜寻的杀手。她只有这个笨方法，精卫填海一般，报他一命之恩。
闵笺却笑她傻:“他一个大夫，好端端的良人，哪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情？”
闵笺在风尘之地待久了，见多了人情世故。说出来的话，便比展月要有分量。
“若他知道你报的每一次恩里，都有别人一条命，莫说救你，你觉得……他还敢不敢再放你进他邵家的门？”
展月不敢深思
她仍旧间隔些日子，便送些药材去。只是不再翻墙而入，而是等月上西楼，街道无一人的时候才叩响他家的门。邵启从不拒绝她的到来，道过谢便邀她进来。沏一杯茶，再寒暄几句，好似熟识了很久……
灯火渐暗，话却渐长……
“展姑娘这是从南方百越回来？”此番展月带回的药材是百越特产，想必是去了那偏远之地。
展月接过茶，点头
她告诉邵启，她做的是走镖的生意，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所以不管她带回多稀有的药材，都不奇怪。
“听闻百越多经商之人，西域珍奇、东方古玩……皆有叫卖。不知展姑娘眼中百越，可有世人眼中风景？”
邵启是真的好奇，邵家世代在洵城行医，并无机会四处看看
展月沉默片刻，她并没有流连于熙熙攘攘的市集，她去的都是荒郊野岭的乱葬岗。杀了人，就地一埋。人如蝼蚁，除了天地，再无人知晓。
“百越……树木长青、花开遍野……”挖空心思，也只想得起乱葬岗上的风景来，“夜里的时候，闻得到木莲花的香味”
“木莲啊……”邵启若有所思地一笑，“木莲花开极短，展姑娘倒是有幸得见了。”
这番话她转述给闵笺，却只得来一句白费力气
“你对他再好，却始终不敢青天白日去敲他邵家的门……”
“就算你把全天下的药材都给他又如何，你始终不能正大光明的陪伴他左右……”
闵笺见多识广，相识这么多年，以来，展月一直都很相信她
“若是你，该当如何？”
闵笺冷哼一声，往新染的指甲上吹了吹，神色不明。
“若是我，就把他忘了。此生，再不提邵启之名……”
——————————————————
“说！为什么没有杀了刘家长孙？”主座上坐着的人叫千问，是这一带的暗商。展月打小就在他手底下做事，知晓他看似神情温柔，实则阴辣至极。他的命令，展月向来是不敢违抗的。这一次，却有了意外……
“他……才十一岁……”
刘家满门上下四十三口，展月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一一杀掉，只留下了那个十一岁小童。他吓得哭不出来，只一个劲地说:“姐姐，别杀我……”
她想起来有一日在邵家，深更半夜有人急急敲门。原来是臂中小孩风寒发热，求邵大夫救治。邵启一人忙不开，她便跟着在他身边打下手。半个时辰后，那孩子退烧，抓着她的手，嘴里碎碎地念叨:
“……七七……兮兮……”
她疑惑地转头看邵启，问道:“他在说什么？”
邵启笑道:“他说，姐姐，谢谢……”
那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听人说谢谢……真的，第一次……
眼前这个刘家小童已经被她逼到墙角，再无路可退。她却觉得手中短刀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七七……兮兮……”
那日，那孩子抓着她的手抓得紧，她想挣脱，却怕用力伤了那软软胖胖的小手。情急之下，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一旁看得陶醉的邵启
他便俯下身来，轻轻抓住一大一小交握的手，轻巧地分开。男人的温度传到她的手背上，竟让她感到炙热
他带着笑意看着她，道:“小家伙跟你说谢谢你呢，你这个做姐姐的都不回答的吗？”
她傻住，抿得紧紧的嘴唇许久才憋出一句:“言重了……”
回头，邵启已经哈哈笑出了声
他干净的笑声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执刀的手好像又燃起那日交握的温度，莫名的烫人
她想，杀了刘家上下四十二口人，是不是够了？
千问却觉得不够。生意人，讲的是一个信字。答应了人家满门灭口，就应该一个不留
“杀了他，否则提头来见！”千问不再笑，而是一脸冷意
后来再一次回到洵城，展月没有多少时间，甚至来不及等到落日，就敲开了邵家的门
“听说近日有人犯了大案，将西北遇关刘刺史一家灭门。镖局可听到什么动静？”
“展姑娘在外闯荡，还是小心为上”
展月语塞良久，终于张可张口，却被突如其来官兵的敲门声打断
邵启刚把门打开，就被塞了一张看不清脸的黑色小像
“看看，见过类似的没有？”
“这贼人犯了大罪，朝廷正悬赏追捕。要是见到了，马上报官！凡是藏匿者，按同罪论处！”
邵启向那官人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拦住去路，好脾气道“邵家医馆世代行医，怎会藏匿行凶之人？官爷多虑了！”
送走不好惹的官兵，邵启关了门返回屋内
展月:“我……”
邵启:“这一次，又要走多久？”
他看着墙上皇历，眉眼温润
“二月二，龙抬头。城里的人都会去闹花潮，展姑娘若是回来，要不要一起去闹个花潮？”
展月一怔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摸清了她来这的规律。展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的回来，于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临走前，邵启破天荒地将她叫住，淡淡道:“邵某说句越矩的，镖丢了没什么，不去找药材也没关系。展姑娘自己的性命要紧，路上小心……”
展月心中一颤
她还记得，刚才官兵来的时候，他说的话
“邵家医馆世代行医，怎会藏匿行凶之人……”
他这样好心，要她小心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她就是他口中的行凶之人……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