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半……一轮闲月，天淡如水……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灭了，洵城早已入睡……
只是这会儿，巷口远远地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低声的咒骂，零零星星地飘入庭院，惹出几声狗吠。
邵启捻灭了灯，推开门来，根本没留意远处的动静，便去药棚收拾白天里堆积的剩药。刚要弯腰去提那捆包着药的纸包，就发觉有些不对劲。纸包上沾着些黑而黏糊的印记，行医多年，他一眼就看出，是血
下一刻，腰间就抵上了一把尖锐的刀！
远处的嘈杂声渐渐近了，近的可以听见有人压抑着怒气的低语:
“这都一盏茶功夫了，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一帮废物！”
那人呸了一声，狠狠骂道:
“那贼人受了伤，跑不远，肯定就在附近，给老子搜！”
是官兵……？
邵启想要直起身来，不料腰间的刀立马威胁地逼近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沉默，是不屑威胁，赤裸裸的杀心。他便把动作放慢，等他站直了身子，腰间那把短刀便如影随形地爬上了他的颈
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是个小个子，刀架在他脑袋底下，那人的手臂就已经完全悬空。受制于人的邵启固然不好受，但胁人者也不见得轻松
官兵的火把更近了，再过一个街口，就能照亮邵家医馆的牌匾。邵启不着痕迹地把手抬了起来，不想身后人立即察觉。刀锋冰冷地压上喉头，几乎要沁出血珠……
邵启却是用手捏住了刀身，然后轻轻地开口:
“不要用力……你肩上的伤，会裂开……”
因为被压制，他几乎说不好一个完整的字，但在街口官兵们的脚步声的掩护下，不着痕迹地传给了身后人
他用了巧劲，把刀身向右推开寸许，然后停下。刀刃仍贴着他的脖子，但能听见身后人的呼吸不如之前凝重了。
持刀的手一顿，似乎在思考，是放任他的举动，还是……杀了他
邵启适时地收回了手
他听到官兵对话，便留了心眼，发现那人隐在身后一直悄无声息，却在抬手架刀时泄露出一丝闷哼，明显是伤在肩部。他好心移动了刀的位置，既不加重那人的伤势，依不会破了眼下的僵局
做大夫的，怎么都不忍心别人伤痛。身后的杀意随着邵启的动作消隐。刀没有退开，却也不再逼近。官兵们转眼便搜到了邵宅，为首的拍拍一个小兵的肩，那小兵便举着火把，探头探脑地跨进药棚的门
邵启这时反倒佩服起身后人的狡猾了。两人所站的地方前有草药成山，后有高墙掩体，若不似自己一样为找那几包不起眼的药材走到这角落里，还真发现不了这里的蹊跷
那小兵找了一圈没察觉异常，便退了出去，免不了又被正在气头上的头子一顿暴戾。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小，显然是走远了
邵启只觉得颈间的杀气一松。那人退开两步，撑着一口气往墙上一跃，瞬时遁隐。毕竟受了不小的伤，一缕哼声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了邵启的耳里。声音隐忍，但听得出来，声线极细。邵启不觉挑了挑眉
竟是个姑娘……！
洵城虽小，却江湖事多
邵家医馆在洵城开了三十多年，治的病里头，十有八九都是皮肉伤、筋骨痛。邵启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止血正骨，习得一手接骨续筋的好本事。远近都传，说洵城有个邵大夫，能起死人、肉白骨……
只有邵启自己知道，悬壶济世这四个字，说在别人嘴里是块招牌，背在他身上，却是千斤重担。残肢烂体、破腹穿肠，堂堂邵大夫什么没见过？沾满腐肉与鲜血的手刚洗干净，又要去摸另一具肢体肮脏的骨
只是这些时日，药棚里有件怪事，就连见多识广的邵启也心生怀疑
不知是谁，隔些日子便往药棚里送些药材，有时白芝、有时茯苓……都是当地少有的药材，虽然不知多少钱，但贵在难得。来者总是趁夜而入，等邵启一早起来，推开门，就会看见检药的桌案上放了一叠纸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邵启后来每到夜里便早早熄了灯，在药棚里等候着，想看这神秘人到底是何方来圣，直等了月余才等来那人
没成想，竟是个害羞得不敢看他的小姑娘。她说:
“邵大夫救我一命，我身无分文、无以为报，就只好寻些草药，权当报恩了”
邵启救人无数，这样的解释倒是不奇怪
“即便如此，邵某也不受无名厚礼。”他温和一笑，”敢问姑娘贵姓？”
她抿住嘴角，露出一起防备。
“邵大夫妙手回春，救人无数，怕是记不起我辈小民……”
邵启却不许，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让她坐下，又自作主张地捋起她的袖子。她想躲开，被他灵巧地按住
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剑痕，深可见骨。她神色如常、谈笑自如，若不是邵启在灯影里发现她衣袖上的血渍，任高明如他也发现不了，她竟然带着这样重的伤！
邵启用了白草血乌止血，见效奇快，却也痛极。掌中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战栗，他几乎能听见她紧咬牙关时沉闷的声音
“要是痛，就喊出来！”
他治过这样的伤，就算是强壮的男人也要嚎几声才挨得过去，可她隐忍至此，他怕她咬碎牙关
许久，颤抖渐歇……
“说了，也是痛……”她深吸一口气，归于平静“何必……？”
别人喊痛，是因为有人听。黄毛小孩嚎哭，有娘亲安慰；闺中小姐饮泪，有夫君擦干……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喊了痛……谁听呢……？
他抬头，眸光微讶。她却垂首，把衣袖放下，双手交叠成不安的姿势
“我身无分文，邵大夫的恩……”
邵启反而笑起来
“邵某欠姑娘这份无名厚礼，实在良心难安。不去姑娘便随了我心意，权当做报恩吧！”
邵家人重礼，从不受无名之恩。他要知道她的名字。她极快地看他一眼，目光反复又逃开，像是极犹豫，一直把淡淡的唇抿得红透才艰难开口:
“我叫斩……”
“展姑娘……”他轻唤一声，以示鼓励。她便鼓起勇气看向他
“月……”
“斜启画展月如钩。”他弯起嘴角
“展月，好名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