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阴晴不定，雨滴敲打着庭前芭蕉，剥剥滂滂，淅淅沥沥。春色斑斓在烟水之中，空蒙若水墨淡彩。
螺蛳壳里做道场。吴夲灵感忽发，想到了这句江南吴语区民谚。狭窄幽仄处做复杂精细工，比如核舟雕刻；比如，眼前“不听话”的病人穷极无聊，正在做一件需要凝心细作的活儿。
寸许见方的鹅卵石，天然石理被一笔狼毫轻劈，若轻若重间甩出扁舟一叶；笔峰轻细缓慢地回旋，笔尖轻点，淡墨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淙淙溪水；顺势往下洇开几笔浓墨，溪中磐石跃然。换最小号的笔丰富情节，毫峰轻扬，数笔落下，钓者静坐磐石之上；余墨漾开，笔致圆融，空蒙背景铺开，垂柳依稀，远山含烟。
圆圆蹲在桌上呈慵懒状态，爪子小心翼翼地勾着苹果，巴唧巴唧，尾巴十分乖巧地垫在脚脚下面，以免拂乱神仙哥哥的画具。哮天犬正在削今天的第五个苹果，心领神会地切成颗颗小爱心。圆圆吃完一片，狗狗便递上一片。两兽均好奇脸瞧着灵动修长的手指勾勒出水墨峰峦，清浅溪流。不过数息，人间落入方寸，顽石有了灵魂。
主人还有这一手。从来没见过鹅卵石画的哮天，啧舌不已。圆圆拍着小肥手大声说好看，只恨自己没读过人间书本，说不出妙在何处。但觉一石一境界，栩栩如生撞击心灵，便似亲眼见着山峦溪野，蓑翁钓者，令人悠然神往。
杨戬搁下笔，拿起鹅卵石托在手心，命哮天犬用法力烘干，又在表面刷上一层清漆，以免年深日久，石上人间隐没。
吴夲惊讶于他的画功，惯常拿兵器气势如虹的人，提起画笔来灵巧若飞，于纤毫之中见风姿。绘在小圆石之上，依纹理而作，别出心裁，更见巧思。想他医神闲暇之时也是个怡情养性的风雅之人，俗话说艺术的灵魂是相通的，未免称赞不已，发自肺腑。转而想到不应该鼓励病人做此等劳思费神之事。只当他是兴致所至随手涂鸦，总比乱射金弓银弹破坏墙垣强些，何曾想他竟正儿八经起来。
这是着了杨戬的道儿。吴夲想到他本是前来例行诊脉兼劝病人多多休息的，脸色立时变幻不定，抱着手臂摆出了医者架势。
杨戬心知医神内心正哭笑不得，绽出抹微笑，如屋檐滴下的春雨般清亮。“不许上房揭瓦，只能打发时间了。”语意之间未免委屈。众人抵制他玩弹弓。
眼看着吴夲脸色又垮下来一点，杨戬偏还往他枪口上撞，只是语气谨慎，带着期盼的意味：“也不许看天庭邸报……沉香的回讯总可以给我看看？”
吴夲的脸色垮得覆水难收。“看来真君的晕眩症已经好全了？”
杨戬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闻言默默把鹅卵石放置到书架上竖好，左右端详片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很多天了，虽然行动无碍，练招提笔皆没有太大问题，甚至可以凝聚神思做鹅卵石画这类精细活儿，但放眼空庭，仿若盘旋着的流云轻雾，依然不时出现在视野之中，天地偶尔变形，脚下也时不时就踩了棉花。这些神思上的症状，纵然医术高明玄妙如医神，也并不能完全诊断出来。依他以前的性子，这种不算严重尚在可控范围之内的症状根本不会提，除非控制不住露了行藏。如今他的心境毕竟不一样了，纵然回不到巅峰，他依然期许着未来遨游天地逍遥三界的时光。
唯有积极康复，唯有善自珍重。
只是积习使然，让他坦承这些玄乎莫测的病症，哪怕在医者面前，也是十分之社死的，除非极端情况。杨戬好看的眉眼不经意间染上怅惘，带出抹苦笑。
衣角有轻微的触感。圆圆正抬起滚圆的脸儿，伸出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襟。杨戬把小熊猫抱起来揉在怀里，感受毛绒绒的大耳朵在指掌间灵活转动。
病人不但经常自作主张，兼且性格别扭，时常在主动配合与不遵医嘱之间反复跳横，这是吴夲对杨戬的总结，好在杨戬没有隐藏他的神色。“再过一日，”吴夲语音转为郑重，“症状若不能改善，我给你重新调配方子。”
杨戬梳理着小熊猫柔暖温顺的皮毛，闻言动作停顿了半拍。他继续撸熊：“若再次给药，是需要终身服用么。”他眼中终是隐抹了遗憾。
久病自成医，吴夲的医疗步骤都能给他猜中。医神未免无奈。“不能这么说，身体内环境如同小宇宙，不可能一尘不变。你要有信心，三界之中，唯变化永恒。”
杨戬神色清清冷冷，仿佛沾染漫天雨雾的竹，看不出情绪。失落只在不可觉察的角落明灭，瞬间消失。“不，我想再等等……精神不同于躯体，药物控制之下的清醒……我不能接受。”他说得直白，等于坦白他的脆弱，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吴夲历炼数千年早已八风不动的医者心湖，于无奈之中泛起心痛的涟漪。杨戬说得没错，视角转换，设身处地，他大约能理解这种感受。但医者的身份提醒他不能惘顾事实，欲待劝说，话到嘴边终化成默默叹息。他转换话题，试图旁敲侧击：“听四公主说，你睡眠也不是很妥当。”
杨戬眨了眨眼睛显出无辜：“睡眠？还好啊……”他忽而想起所谓的“还好”，不过是被听心悉心照料着的那几天。后来他劝她早点休息，离开照料，他的睡眠质量实在是差得很，乱梦浮沉，接接连连，循环噬咬，终是不肯放过他。杨戬拥着小熊猫默默坐回椅子上。
受打击了。而且，这种状况难道是可以说出来让医神参详的吗……绯红自耳边升起，似有若无，好在并未有人留意。
圆圆抬起脑袋，瞧了瞧仿佛耷拉下猫耳朵的神仙哥哥，又瞧了瞧医神，两只前爪抱起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往大哥哥怀里打滚。
杨戬的情绪转换算不得快，在圆圆的卖萌攻势下也算不得慢。从搂着萌物兀自发愁，渐渐被腆着欠奏样脸凑上来的哮天犬带跑偏，两人开始猜测今天可以吃到哪种口味的春笋骨头汤，总共耗时一刻钟。
吴夲摇了摇头。等两天就等两天吧，打破现状并非当务之急，反正他的出门申请通道再次被关闭了，他在杨府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小熊猫撸多了，杨戬卖萌本事见长。他终于从四公主那里得知了沉香处理案件的最新进展。
并没有什么曲里拐弯的蹊跷，远古遗族抢夺熊猫精灵的领地，事实俱在，土地山神皆可作证。沉香为了劝服他们可费了老鼻子心了，玉帝的面子都先斩后奏给抬了出来，又是立保证，又是写契约，保证天庭会给封地，劝说他们退出小熊猫的世居领地。
然而两位“上神”很是不讲道理。称天庭封地另论，神族看中的地盘，妖精居然敢胆告状，上达天听，分明怀有异心，他们绝不轻恕。
话不投机，没得商量。
其实远古遗族是否纳入现行天条管理在两可之间，只看上位者心意罢了，沉香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天庭使者”劝得口干舌燥，对面两位活神仙依然神气活现。心烦起来冒出个念头，两位“上神”脑子看来并不是很灵光，要不想个法子引诱他们得罪玉帝王母，按新天条给办了？
这个祈渊是觋族遗留，同无玄公主的慕族差不多，皆为上古年间血统高贵的半神族。超古代战争频发，祈渊的亲族因积战功荣升天界，正式编制入神籍，位列仙班。祈渊属于鸡犬升天类型，后来也积了些战功，被封为韶歌仙君。
四叶菡萏族本就生于天界，汐颜当时只是个小仙侍，不思进取，胜在机灵可爱，聪明活泼，被分配入祈渊居住的殿宇中侍奉，两人日久生情。其时古天条尚且只有雏形，对于神仙相恋并不严苛，只是这两人卿卿我我之际，本职工作松懈怠尽，有一次差点酿出大祸。两人都受到天罚，被打下凡间。祈渊功力深厚，凡间修炼数千年即重获仙灵。汐颜在天庭是娇弱莲花，被贬下凡水土不服，差点魂飞魄散，幸而祈渊收集灵力，保住了她的几颗莲子，蕴养万年，菡萏之花再次绽放。
汐颜仗着远古神族血脉，从前在神界喜欢欺负妖族，曾经打伤殿中仙龟。如今再次现世，依然不知收敛；又自诩神族需拯救万民于水火，在康西县以及附近县城胡乱折腾。祈渊怜她万年修炼，化形不易，凡事都由着她，也不加以节制。
沉香耐下性子，听着他们“感天动地”的狗血情感故事，几乎快要睡着。心里盘算着，果然是两个脑子不灵光的，听闻新天条出世，自以为赶上了好时节，便动起心思来。孰不知时移事易，现在的三界岂容你们胡闹？
欺负小熊猫倒也罢了，玉帝可能提不起很大兴趣。那么自诩神血脉族，欺压地仙，藐视天庭权威，岂图染指三界管理呢？
沉香决定收集证据，到二圣面前去拱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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