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继续轻拍着他的背,传递出安慰的力度。杨戬在她怀中渐渐睡着,手软软地垂落下来。此刻的他不是叱咤风云的显圣真君,不是运筹帷幄的司法天神;他的生命处于悬崖边缘岌岌可危,精神亦在痛苦之中如履薄冰。注定沉沦的灭顶之灾,清晰历历的交锋过程,直面结局,不言放弃,这个可以安慰所有人的要求是否太过于苛刻,每个人都曾思考过,但最终只能叹息一声,无法改变什么。龙四小心地扶着他躺下。吴夲上前搭腕脉,表示没有事,只是睡着了。
沉香哪吒从凌宵殿回来,过来看望杨戬。小玉已经替换四公主,今夜轮值。
“听说今天舅舅醒过来了,吴先生怎么说?”沉香坐到杨戬床边,握住他的手,手不是很凉,脉搏也稳定。小玉努力稳住声音:“吴先生说……舅舅他不能正常走路。”哪吒:“什么?”随即想起,吴夲早已说过会出现这个情况,吴夲还说之后会……他不敢再想下去。小玉:“吴先生让我们先不要把新天条的事情告诉舅舅。”沉香:“为什么?”小玉:“他是根据今天的情况作出的决定,他无法判断舅舅知道后的情绪,高兴是一定的,可是高兴之后呢?”哪吒张口结舌:“他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他又不敢想下去了。沉香眸子隐着沉痛,舅舅看似睡着,其实和昏迷差不多,对外界并没有反应。舅舅,我们很想告诉你新天条的进展啊……沉香理解吴夲的隐忧,舅舅知道之后只怕是再无可牵挂之事,生命只剩归途……可即便是现在,舅舅的生命,还能坚持多少日子?不能想,想到心便如撕裂开来一样地痛。他捧着杨戬的手,久久无言。
第二天早上,杨戬醒了。清晨特有的木叶清香飘洒在室内,视线之中终于不再是夕照晚霞,心情也明朗起来。四公主又给他带来了五个新话本,够他读一阵子的了。杨戬遥望着天际,如昨天一般的金光瑞霞出现了,群仙早朝,这数量……玉帝看来是真的勤快了,召集如此之多的仙家参与朝会。“今天怎么没看见沉香呢?”杨戬疑惑。以前沉香早上会过来,和他叙会儿话,聊以解闷。四公主正在取药,闻言停了下来:“沉香……”昨天大伙怎么商量的来着?温柔笑道:“沉香最近天天去纠缠玉帝,他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要问玉帝讨灵药,誓要把玉帝的仙库搬空。”杨戬闻言显出惊异:“去了玉帝处?”心绪有些复杂,玉帝王母处灵药确实很多,若是有用,吴夲和老君早就“搜刮”过来了吧。沉香这孩子……多此一举?也不能这样想,好歹其心可嘉?杨戬不禁微噙了笑意。他试着潜运法力,流转顺畅,不再像昨天那样凝聚起来便散逸了,老君的仙丹果然是妙物。他站起来试走了几步,还是不太行,坚持不了多久便累得很,越是催动法力,疲惫感越是明显。他叹了口气,坐回床上。
朝霞映入窗户,和着鸟鸣清脆。四公主没有去扶他,只是耐心等待他“试验”完毕,把药端过来。
之后数天,杨戬每天都会看见群仙上朝退朝的云路,不但人数众多,而且早朝异常准时,退朝通常在日落之前,但也不乏有“加班”的日子。他微觉奇怪。最近有何大事,值得玉帝如此勤政?沉香和哪吒白天踪影不见,晚上会过来陪他小坐。这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沉香,天庭近期忙忙碌碌在干些什么。沉香早有准备,真假掺半地回答说,加古拉临行前提醒天庭,‘天网’可能不止降临一次,其他宇宙有过几十至数百年之后再次出现的例子,把玉帝王母惊得不轻,这不,天天开大会,研究应对方法呢,硬压着群仙集思广益,不管有用与否,不给出方法不让走。他和哪吒因为这些天老是寻玉帝晦气,把他的仙库翻了个底朝天,也被抓壮丁,时不时地参与研讨会。
杨戬神色惊异,“天网”的这个“后继”确实出乎预料。只是玉帝如此勤快地研究应对之法,只需让群仙定期建言献策即可,何必每天拘到傍晚才散会?他奇怪地看看沉香哪吒,两人神色自若,看不出破绽,而且这两孩子每天都兴兴头头的,他看得出来,这不是装的;他便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无从问起。好在他近期不大愿意动脑子,思虑稍多便头疼得很,两小孩语焉不详,便随他们去,懒得深究。
这天凌宵宝殿散会之后,玉帝把吴夲召至瑶池。吴夲只道是询问杨戬近况。不料玉帝头一句话便把他惊着了。
玉帝:“吴夲哇,听说你断定杨戬无救,这些日子一直在让杨戬等死,是吗?”
吴夲本来是个十分通透之人,性格也比较幽默,此刻不得不崩住脸谨慎作答:“陛下,显圣真君的病情,由小神和老君共同参详判定。只是‘等死’一说值得商榷,我们还在尽力救治。”
玉帝神色颇为不悦:“治好了吗,若是治不好,那不就是等死吗?”
吴夲听玉帝语气,明显是故意找茬。灵机一动,行礼:“小神孤陋寡闻,才疏学浅,或有思虑不周之处。陛下若有良方,小神恭聆圣谕。”
居然敢反将一军,医神果然很有门道,怪不得文能医病救人,武能抵抗瘟君。玉帝心思飘忽到数千年前的瘟君危机,连忙收回思绪:“朕哪里会有甚良方?啊,朕若有良方,还用得着找你吗?”
吴夲不语,等着天帝继续说。玉帝语重心长:“杨戬是朕的司法天神,朕并没有罢免他,只不过因他伤病在身,特允他停职休养。现如今你是他的主治医师,你倒是说说看,如何还朕一个活蹦乱跳的司法天神啊?”
吴夲心想,活蹦乱跳?杨戬便是华山重伤之前,也并不活蹦乱跳,他经常大伤小伤不断,你这个上司关心过吗?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幻想他回来当你的司法天神,做梦呢。“陛下,臣上次向陛下奏报,杨戬此次力抗‘天网’,几乎耗尽本命元神,这才重病不起,已经很难有痊愈的机会了。对于此事,臣也十分痛心,然事实如此,纵是拼尽千年医术,终是难改天命……”心中烦乱,改口称“臣”,“小神”来“小神”去的,天庭阿谀之风万年不变,晦气。
玉帝看着御座之前的医神,狭长的凤眼中精光烁动,似是思考着什么。
玉帝的目光捉摸不透,令吴夲有些发毛。这老玉帝该不会是看了哪些外门魔道的偏方,然后故意来试探我吧!糟了!他忽然想起来,有个方法,因为没有成功记录,医道不认,他从未把这方法列入考虑,玉帝该不会是想……对了,他这是想让我说呢;若由他提出来,他笃定我不会同意,这是哄着逼着我先说呢!
医神把脸捏起个无辜气质,大眼睛望向玉帝,显得非常纯洁无害。
玉帝背地里已气得冒烟,为了和谐考虑,更因为他是杨戬的医师,按捺下火气,耐心劝说:“医神哇,有没有什么新型的治疗方法,比如说,那种理论可行,值得一试的,可以拿出来大家探讨嘛!”
吴夲摇头:“可行的已经都探讨过了,没探讨过的都不可行。”
玉帝拍案而起:“你!”他伸出手掌,神光烁出,手中出现一本竹简。“身为医神,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普天之下,应该没有你吴夲不知道的医案,未涉猎的疗法吧!”他振袖把书简下当堂,“这本,《慕风广记》’,医神不陌生吧,此书乃太古时代慕族遗留,里面奇门秘法、医卜星相,乃至地理天体、山川矿志,皆有涉猎。你的徒弟无玄,不就是慕族传人?别的内容不论,里面涉及医道的记载,医神想必也是烂熟于心吧?”
吴夲暗暗叫苦,就知道这老儿要祭出这本书。难得玉帝如此用心,忙于公务之余,居然遍览群书,扒拉出这本上古学问来,他倒不禁觉得很佩服,玉帝这是真心想救他的司法天神呀!可是陛下,此书中的疗法,您是没看全还是选择性遗忘,慕族近万年的历史之中,试验了近九十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这能应用在临床病人身上吗?
吴夲向玉帝深施了一礼:“陛下,换髓之法条件苛刻,没有成功记录,失败之后,病人难逃当场死亡的命运,数千年来,医道从未承认此法,臣不能运用此术。”
玉帝坐回御案之后,冷哼:“朕仔细看过描述。本命真元是修真之人的基础,那么本命真元的基础又是什么?据此书所称,是神仙体内的髓体。真元消耗太甚,实则是损伤了髓体,只需进行修复,便能够生发本命真元,恢复健康。此法的原理和洗筋易髓不同。易髓是改变髓体的性质,比如由凡骨转化为仙骨,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髓体;伤了髓体之人,自己本身无法修复,需要外来髓体移植换入。医神,我理解得没错吧?”
吴夲苦笑:“陛下勤奋好学,臣敬佩之至。理论上是如此,但是陛下,慕族依此法施为,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玉帝:“这个朕也研究过了,不成功无非是两点原因。一是病人体质太虚弱,承受不了这个移植的过程;二是,”他顿了片刻,似乎也并非完全自信,终还是开口道,“这应该是最关键的,别人的髓体终究是别人的,移植进体内,彼此要打架,便是用血亲的髓体也无用。”
吴夲:“陛下英明。尤其是这后一项,源于天命,以前也有医学流派专门研究过解决之道,至今无法可施。”
玉帝:“吴夲,朕此番召你前来,便是命令你,再试一试。”
吴夲正起帅脸:“陛下,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用病人的生命冒险,万万不能。”
玉帝:“朕是想说,你来操作,由朕来配合……”
吴夲:“陛下,这是违反医道规则的,臣坚决不会答应。”
玉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憋出一句:“吴夲!让朕把话讲完!”却见吴夲神色一凛,仿佛心有所思,接着便施下礼去:“陛下,悬镜馆有急事传讯,请容臣先行告退。”等不及玉帝回复,袍袖摆动,身影迅速消失在瑶池之外。
玉帝目瞪口呆。
悬镜馆。
吴夲闯进竹院,身形如风,进入房间。玉鼎和沉香的法力合围笼罩,光辉如星芒流转不息。杨戬半边脸上全是血,凝固的血痕蜿蜒至耳际,过得须臾,口鼻之中便是一股鲜血涌出,衣被皆染。大出血,药力终于压不住了。“让我看看。”吴夲上前切脉 。杨戬眸子无光,眼瞳都是散的。脉搏在法力的护持之下,依然衰弱不堪。“杨戬,你听得说见我说话吗?”吴夲取出药瓶,倒出两颗白丸,斟酌片刻,狠了狠心,又倒出四颗。两道星芒自指尖迸出,射入杨戬瞳孔,他终于有所反映,身躯挣扎了一下,却咳出了更多的血。“吴先生 ,穴位都封住了,可是止不住血。”沉香脸色惨白,声音在发抖。吴夲:“杨戬,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是不是,把血吐尽,把药咽下去,快。”他把药丸移近。沉香把他的身子托起一点,靠在自己的臂弯上:“舅舅,把血吐掉,吴先生给您吃药……”
总是有人在叫他,好烦。杨戬心想。视野不清晰,朦胧中人影晃动。内腑如被火燎,总是有液体涌出来堵住气管,呛得他咳嗽;幸好有法力在经脉中游走,冲开气道;他真的很想睡觉啊……可是吴先生让他把血吐出来……他勉力按住胸口,弯下腰去,血水重重砸落地上,如红色糖衣炸开,灿然生花。有人递了杯水过来,接着又被塞了许多颗药丸,又一杯水灌入咽喉。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是又一次并发症发作吧,原来每次并不都是一样的,这次不是很痛,全身软绵绵的如徜徉云端,这次比较好……他居然微勾了一抹笑意。
吴夲数着他的脉搏,估摸着药力化开的时间。药量太大,血止住之后,极有可能凝固成血块,堵塞血脉;但是如果没有这么大的剂量,血又止不住。只能用法力不断游走经络,直至药物被代谢,峰值下降到安全范围,再撤消法力。之后只能徐徐给药,慎之又慎。徜若当真堵塞大血管,只怕连抢救都来不及……然而药量太轻,很有可能再次压不住病势……通常到了这种时候,病人也就失去了抢救的意义。
沉香听从吴夲的建议,撤下法力,让玉鼎独自施为。此时听到吴夲描述病程,沉香眼睛血红:“不!什么叫没有抢救的意义……不就是用法力维护,避免血块堵塞吗!你只管给舅舅吃药,我们轮流上……”吴夲:“沉香,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便是用宝莲灯,也需灯油驱动……”沉香拼命摇头:“不!我不接受,我绝不接受……”吴夲缓缓吐出口气:“你先别急,看这次缓解期情况如何,再斟酌治疗方案吧。”
整整两个时辰,杨戬昏睡在玉鼎怀里。沉香和玉鼎轮流,源源不断的法力在体内循环。吴夲守在旁边,监测他的心跳和呼吸。直到后半深,吴夲眉宇略舒,告知可以撤掉法力。“这是第二次大出血了,元神溃散尚在其次,失血太多,兼猛药压制,终会损了神志,这次之后他可能会不太清醒。”吴夲的话语如惊雷般滚落,沉香腿一软,跌坐在舅舅身边。玉鼎收了功法,替徒弟仔细盖好被子,眼中渐有光华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