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夜,宋安躺在偌大床榻上,鬓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来,他又做噩梦了,连日来总做同一个噩梦。场景寻常,却是他不忍直面的伤痛。
宫门长街上,他见着那女子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连最后一面也不给他。
“此去经年,皇陵不比宫中,儿臣祝愿母后身体康健,岁岁平安。”他朝那人作揖,目送马车行出视线之外,转身踏回了皇宫,从此只余他一人的皇宫。
从梦境醒转,宋安撑起身子,冷汗连连。内侍阿庸用帕子浸了水,细细替宋安擦拭着。
“陛下近来半夜总是惊醒,明日奴唤医官来,开些安神药。”阿庸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殿外风雨肆虐,寒风夹杂着雨水敲打着宫墙,响声极大,落入宋安耳中,令他起了忧虑。
“不用了,明日再派人给皇陵送些新制的秋衣去,对了,再捎上一碟桂花酥。”宋安揉了揉略微发青的眼眶,复又躺下,辗转无眠。
宋安得以成为新帝,是费了千辛万苦的。他是三皇子,却不受宠,从前母妃在世时是这样,母妃去世后,见到父皇的机会就更少了。
先皇宠嫡子,他循祖辈流传下来的旧制,立嫡子为储君,虽嫡子聪慧不足,不堪为帝,仍旧无人能撼动其位置。朝野上下,后宫当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反倒使宋安毫无阻碍地长成了才德兼备之人。
昭意劝他,去搏一搏储君位,太子无能,国若交予他手,堪忧。宋安却摇头,不得父皇喜爱,不得朝臣支持,他拿什么去争?他只盼着赶快分封,当个闲散王爷,顺便把林昭意娶进门。
宋安还是皇子时,他的寝殿有些破败,陈设少,又没有什么值钱物什,看起来分外凄凉。深宫就是如此,受圣上青睐者,满室金银,顿顿鱼肉;不受垂怜者,一日三餐饿不死也便算尽心了,哪里还顾得上居所如何。
昭意不知去哪受了气,一碟桂花酥下肚仍不解气。往日宋安制这桂花酥,她都喜笑颜开。
她从侍女手中夺过团扇,用力地扇着风:“宋安,我今日真是生气,太子近日功课有所长进,陛下竟然那么高兴,赐他千金。”
团扇辗转到了宋安手中,他轻晃右手,尽力哄着林昭意:“你莫生气,这只是小事。再者,太子得赏赐是常有的事。”
“那只是一点点长进罢了,如此兴师动众……”话未说完,便被团扇掩了嘴。
即便常年无人至宋安居所,但隔墙有耳的道理不是不懂,且太子尊贵,岂能背后妄议?
“我只是觉着你有经世之才,应该搏搏储君位,如此也能造福于百姓。宋安,你明白的,若你愿意,我林家当竭尽全力助你。”语气有些激动,这不是昭意第一次表明愿举全家之力助其登顶了。
林昭意实在不愿看着宋安满身才华无处施展,不愿他贵为皇子却遭人看低。她的宋安本该绝世而独立。
宋安嘴角染笑:“昭意,我这一生并没有太大抱负,只是想好好活下去。你也快及笄了,到时我就去求父皇,让他给我们赐婚。”
昭意姓林,是丞相掌上明珠。在其之上,有一兄长名林真。因着林真是太子伴读,昭意才能时时入宫。初见宋安时,她仅十岁,宋安十三。
正是桂香四溢的时节,宋安不想浪费桂花,便想制桂花酥,那是母妃在世时亲自教他的,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昭意忽而出现,问得是要做吃的,便帮他一同将小筐装得满满的,不由分说,自顾自摘起花来,好似二人之前便相识一般自然。然后随着宋安回了寝殿,分食了桂花酥。临走时,夸他好手艺,下次再来讨吃食。
望着昭意离去的身影,宋安倏然想起,母妃曾说,若遇到心上人,便给她做碟桂花酥吧,她当年就是靠这小小吃食短暂赢了父皇的心,或许也能帮他赢赢美人心。思及此,宋安不禁红了脸。
宋安早早备好了昭意的及笄礼,是一支缀着流苏的金簪子,戴在昭意发髻,定然好看,走动起来兴许还能听见流苏碰撞的清脆声。这是母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这些年里,宋安将它收得妥帖,珍而重之。而今终于为它寻得好归处。
世事本无常,因缘际会更是难以言喻。
后位空悬多年,数不尽的女子被送入后宫,人人盼着能爬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尊位,却无人有此能耐。
得陛下青眼相待之人是昭意。
是在太子处遇见的,余霞成绮里,陛下对昭意动了心,一眼万年。向来稳重自持的陛下,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小姑娘,不吝恩赐,欲娶她为后。自小服侍陛下的那个内侍才知道,昭意长得颇似当年陛下未能相守的心上人。
圣旨随即下达丞相府,待昭意及笄日,便是入宫时。
宋安得知此事后,眼里的光在一瞬便灭了下去。一如母妃死去那年,有什么东西被生生从他体内剥离,疼得难以忍受。落水者绝望之处,在于不知如何能得救,触手可及皆是抓不住的水,无人救你,无法自救。他此时的心境大概如此。
阿庸紧紧环住了宋安,不让他出去:“殿下,圣旨已下,您与林小姐此生缘尽,莫要多生事端。若惹怒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以伦理道德论,陛下是宋安之父,是该孝顺奉养的人;以君臣关系论,陛下是君,他是臣,是该听从圣命的关系。无论怎样,宋安都不能且无法与他的父皇争抢。
双手狠狠挣脱了阿庸的束缚,宋安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庭院里,昭意静静站在那里,面色平静,大有赴死之凛然。
“宋安,你这是要去何处?”就连声音也少了平日里的轻快。
“昭意,我这就去求父皇,求他给我们两人赐婚。”
“没有可能了,你我之间有缘无分罢了。今日,我是来同你做个了断,此后相见,我便是你的母后了,望你好自为之。”昭意说罢,转身离去,最后留下一句,“宋安,如今你可懂得权势的重要了?”
权势重要?权势当然重要!父皇不正是凭着滔天权势才将昭意抢走的么?若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权大势大,昭意是不是就能回到他身边了,他们仍能一如昨日,相依相守?
夺储谈何容易,宋安又是不起眼的存在。那日帝后大婚宴上,皇子公主俱在。陛下见到他时,错愕原地,许是多年不见,一时竟叫不出名字来。
宋安端起酒盏,朝着父皇与昭意,嘴中说:“儿臣宋安贺父皇母后大喜。”
然而心口却不一,他如是想。
他的昭意成他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