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句亏欠秦愫的话,金光瑶始终未能说出。
他只怕说出口,会为她增加负荷,会为她徒留遗憾。
一生亏欠之人太多,他的心里都不知该对谁,先说抱歉了。
是对他真心信任的蓝曦臣,是对他不曾离弃的秦愫,更是对他承蒙青眼的聂明玦。
还有...很多很多人。
尚存半点意识的那刻,他梦到了年少时母亲曾对他说的话。
“君子正衣冠,尊其瞻视。”
端正自己的仪容,双眸正视他人,便能得到旁人的尊敬么?
便能成为诗文中,望而生畏的贵人么?
究竟要他怎么做,才能完美,才能不受出身的桎梏。
他的一生都被这个无解的关口,万重的枷锁束缚。
他不懂,也不想再懂。
许是因金光瑶少时对自己的关切仍然在怀,金凌只觉内心空空。
他只好趁身侧的江渊不注意,悄然抬起右手,拭去那真实干净的泪水。
抬眸望向面前失了生息的金光瑶,蓝曦臣眸色微颤。
本是如春风般和煦明媚的眼瞳,也因面前的景象失了原本的模样。
转身不再看向那处,眸间肆意蔓延的泪水却止不住心中悲怆,流转滴落。
站于蓝曦臣的身侧,聂怀桑素手轻抬。却又怕惊扰了他,只得轻轻搭在他的肩膀。
聂怀桑二哥...
转身与聂怀桑相视,蓝曦臣轻叹一声。素手搭在他的手背,轻拍安慰。
未等众人自悲伤中流转出来,聂明玦抬手重重地拍向四周的金柱。
指尖轻抚琴弦,悠扬空灵的琴音化作一道淡蓝光晕,萦绕于聂明玦的周身。
得了琴音的淡化,聂明玦不再似方才那般暴戾无常。
本是如疆场驰骋的骏马般桀骜不羁,此刻就似暖阳草原下的白羊般乖顺温柔。
抬眸望向面前的聂明玦,魏无羡的前胸却被一把漆黑似墨的笛子轻拍。
方才蓝忘机轻抚琴弦,江澄侧目望向魏无羡。
他在他澄澈透明的眼瞳里,看到了如少时般心系苍生的他。
行至魏无羡的身侧,江澄才自怀中将那支珍藏多年的陈情取出。
轻拍他的胸口,陈情上的赤红流苏也随江澄的动作,纷飞飘扬。
江澄(字晚吟)魏无羡。
江澄(字晚吟)你的陈情。
接过江澄递来的陈情,魏无羡这才转头与他相视。
他在他明晦交织的眼眸里,看到了如年少时放任自己的他。
微微颔首示意江澄,魏无羡轻抚陈情移至唇边。
笛声与琴声交织,似夜雨悦耳,似溪水空灵,似春燕呢喃。
抬眸望向与蓝忘机合奏的那人,江澄唇角上扬,面露浅笑。
他想,他终是明白了,魏无羡少时于云深不知处,许下的那个祈愿。
他也全然接受了,魏无羡为那个愿望,叛出云梦江氏的作为。
待到聂明玦安然躺于木棺,众人才行至魏无羡与蓝忘机的身侧。
捧起那把陪伴聂明玦驰骋疆场的霸下,魏无羡将它轻放于他的胸前。
他的双眉依然秀丽,就似他生前留下的功勋,不衰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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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云萍的第一抹朝阳透过浅薄的云层,洒落一地。
于金如松的身侧端坐,蓝曦臣强忍着眸中泪光,低眸望向那个熟悉的脸庞。
良久,似是平复好了所有心思,堆砌好了所有言语,他才轻叹出声:
蓝涣(字曦臣)如松...
蓝涣(字曦臣)阿瑶他定是不想看到你这样。
细细摩挲着指尖,金如松却难敌心中愧怍,难敌心中感伤。
话音落了许久,金如松才抬眸望向蓝曦臣。
面前之人清秀俊朗的面容,却因他眸间的泪光逐渐模糊朦胧。
金如松蓝宗主...
金如松对不起...
金如松我自知此话苍白无力,可如松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抬眸望向云萍的湛蓝天际,蓝曦臣这才低声细语道:
蓝涣(字曦臣)如松,你抬眸看看此刻的天际。
蓝涣(字曦臣)你看到了什么?
随蓝曦臣的话抬眸望天,金如松看到了雨后初歇的飞鸟过境,看到了云层下的一抹阳光。
金如松朝阳,云层,还有...
金如松飞鸟。
他与金光瑶结拜为兄弟,自然要替他照顾好他的孩子。
心知金如松定会因金光瑶的作为对众人心生愧疚,蓝曦臣只怕他会因此困住,桎梏。
他只好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安抚他那颗纯真善良却又伤痕累累的心。
蓝涣(字曦臣)飞鸟过境,不留痕迹。
蓝涣(字曦臣)那么恩仇怨恨,是否也可以如此呢。
他的话音金如松不知如何回应,亦不知如何是好。
可他却心知,这是蓝曦臣对他的安慰还有关切。
怀中紧紧抱着金凌,江澄却不知此刻该如何安慰这个自小疼到大的孩子。
抬手替金凌整理衣襟,江澄才故作嗔假,低声呵斥:
江澄(字晚吟)阿凌。
江澄(字晚吟)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
江澄(字晚吟)像什么话。
自小到大,除了江澄对自己宛若亲生,便是金光瑶对他最好。
他给了金凌的关切与疼爱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多。
多上百倍,千倍,可他却是害得金凌无父无母的罪魁祸首。
夹于中间,金凌不知此刻心情究竟是心疼金光瑶多些,还是憎恶金光瑶多些。
可大抵,也会因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化吧。
离开江澄的怀抱,金凌抬眸与他相视,言不由衷道:
金凌(字如兰)才没有。
金凌(字如兰)我才不会哭。
说罢,他轻拭眼角的泪珠,转头不再与江澄相视。
许是因阳光落在秦愫侧脸的缘故,刚好将她眸里的悲伤全然掩藏。
行至她的身侧,你抬眸望向远处躺于金如松怀里的金光瑶,心中纷乱。
强忍着不知因何而起的思绪,你才转身看向她,低声安慰:
江挽月他将仅存的善念。
江挽月留给了秦姑娘你还有如松。
抬手轻拭眼角的泪珠,秦愫微微转身与江挽月相视,低声回应:
秦愫江姑娘,多谢你了。
秦愫事至如今,还让你来安慰我。
话音未落,二人却被门外的喧嚣吸引了视线。
昨夜的一场荒唐,蓝启仁得了蓝曦臣的灵蝶传讯,行至莲花坞。
好不容易安抚了玄门百家与各家小辈们,未曾想还未天明却再也拦不住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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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启仁不可疾行。
蓝启仁不可喧闹。
跑至蓝思追的身侧,蓝景仪却止不住好奇,出言询问:
蓝景仪思追。
蓝景仪你们究竟发生了何事?
蓝景仪怎的每个人都好似特别忧伤。
心知此事关系到金如松的父亲,蓝思追不想此刻说多。
他只怕此刻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会化作一把利刃,深深地扎在金如松的心头。
强扯出一抹浅笑,蓝思追才平复好心中伤感,轻声细语:
蓝思追景仪。
蓝思追不可议人是非。
撇嘴示意自己的不悦,蓝景仪却也心知方才那番不妥,便也没有再多问些什么。
抬眸凝望观音庙外并排的梧桐,春枝上的新叶也因昨夜的那场大雨冲刷,寥寥无几。
大哥虽已尸身完整,可聂怀桑却因昨夜的那场荒唐,无法释怀。
他不知因何而起,亦不知何时消散,可大抵也算是了了一番心事罢。
心事流转之际,聂怀桑却被一只细腻的小手握紧,牵到庙后的一片空地。
待到心知江澄不会找到此处,江渝才轻抚聂怀桑的唇角,让他不得已露出一个苦苦的笑脸。
江渝怀桑哥哥。
江渝阿渝听说昨夜你受伤了,是被人推搡进来的。
江渝是不是真的?
江渝是不是真的嘛?
自聂怀桑的嘴边放手,江渝双手握起他的右手,撒娇轻晃。
心知江渝此番是为了安慰自己,聂怀桑只得不再去想昨夜之事。
强忍着心中纷乱,聂怀桑抬手轻刮她的鼻尖,宠溺一笑。
聂怀桑在阿渝心中怀桑哥哥就这般懦弱么?
抬头故作思考,江渝微微轻笑,认真回应:
江渝嗯。
江渝好像就是这般懦弱。
江渝不知于清河,是谁被羽箭所伤。
江渝疼得泪流满面,屁滚尿流。
抬手于她额间爆栗,聂怀桑这才嗔怪出声:
聂怀桑好啊江渝。
聂怀桑往后日日都给你个爆栗。
聂怀桑算是惩罚你对本宗主的轻视。
话音未落,聂怀桑却因嘴里硬塞进的蜜饯,扰了思绪。
自莲花坞带来的蜜饯,江渝本想自己留着。
可当看到聂怀桑那般模样,她想怀桑哥哥应当也会喜欢。
少女的关切与安慰就是这般单纯美好,虽微不足道却刚好温暖了孤寂受伤的心。
未等聂怀桑自心事中流转回来,江渝的领口便被一只指骨分明的右手扯住。
方才江渊正与江澄安慰金凌时,他便看到与众人一起过来的姐姐。
转瞬间,江渝便不知所踪,他没有多想便心知江渝定是找聂宗主去了。
忆起莲花坞那日江渝背着自己偷吃好吃的,江渊不免心生妒忌。
这江渝有了聂宗主,便不管他的死活了,全心全意的都在聂宗主身上。
抬手轻攥江渝的衣领便是往后拖,边走还不忘嗔怪着:
江渊江渝。
江渊你若再这般重色轻友。
江渊休怪我不替你瞒下去了。
心知弟弟定是吃了闷醋,江渝也不恼而是嘴上不依不饶道:
江渝我不。
江渝那你昨晚背着我来此。
江渝又当怎么说?
江渝我们两明明两不相欠。
遥望着渐行渐远的二人,聂怀桑不禁轻笑,随后抬眸仰看云萍久违的湛蓝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