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侧翻一地,金光瑶的面容也因须臾的黑暗,朦胧模糊。
他在庆幸,庆幸此刻略显昏暗的观音庙内刚好可以隐藏,自己那点可怜可恨的愁眉紧锁。
无人知晓摧毁于金鳞台的脆弱自尊,无人知晓摔破于金鳞台的赤诚信念,更无人知晓遗留于金鳞台的微弱泪光。
忆起那个滥情花心,一生辗转于风月的父亲,便是金光瑶都感到阵阵恶心,丝丝厌恶。
目光浅浅落于远处洒落一地的白烛,金光瑶的思绪如千重丝线般纷乱,复杂。
良久,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才继续说道:
金光瑶阿凌,你知道。
金光瑶让我对他彻底失望的,是什么么?
金光瑶不是他多年后接回莫玄羽,也不是他连我碰你都不让,更不是他想尽办法架空我。
金光瑶而是...
金光瑶某次他又出去花天酒地时,对身侧酒女吐露的心声。
金光瑶我在他心里,就只值三个字。
金光瑶不提了。
说罢,金光瑶素手轻抬掩面而笑,青丝也因他的胡乱拨弄,肆意缠绕双眸。
笑声随雷鸣交织,忧愁怨恨,惆怅迷惘。
最可怜的就是他的母亲,痴等金光善那么多年,直至青丝白头,直至油尽灯枯,直至瘗玉埋香。
那年云梦的冬雪真的好冷,冷到彻骨寒凉,冷到手脚僵硬。
远方雷鸣电闪,白如明昼的清辉透过西窗洒落金光瑶的侧脸。
那双细而不小,多情温柔的凤眼下,盈满伤悲愤恨,充斥怨恨孤寂。
双膝缓缓跪地,金光瑶素手紧攥两侧的广袖。原本干净整洁的提花也因他指尖力道,褶皱不堪。
良久,似是堆砌好了所有言语,他才抬眸与蓝曦臣相视。
金光瑶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
金光瑶在苦守与痴迷的等待里,香消玉殒。
金光瑶一个温香软玉在怀,却仍然顾盼别处风月之人。
金光瑶又怎会爱我母亲至深。
世态炎凉,人情淡漠,大抵就是这番景象吧。
等到暮色降临,等到芙蕖凋零,等到云梦一年又一年的行舫过江。
尽管如此,都未曾等到那个令她情深痴守,令她伤心落空的那个人。
红楼里的琴瑟之声,嬉笑谄媚,就似午夜梦回的魔咒,给他带去赶不走的心慌。
尽管他对此鄙夷,恶心,甚至厌恶,却也改变不了自己承蒙了红楼里的多少厚爱。
夜阑看透人情,梦醒曲意逢迎。
分明最不喜的便是于他人面前谦恭低头,可他却又不得不为此颔首低眉。
所有的原因,不过是因他出身低贱,不过是因他根基不稳罢了。
他肆意放纵的轻笑,随远方的洪雷交织。
似误落沼泽的鹤唳般无助,似折断鹿角的嘶吼般痛心,似鱼困网中的挣扎般苍白。
许是尚且对金光瑶存着半点情意,蓝曦臣行至他的身前,抬眸与他相视。
那双多情温柔的深瞳里,只剩空洞无情,只剩冷漠无怜。
良久,似是鼓足了莫大勇气,蓝曦臣才低声询问:
蓝涣(字曦臣)既然前几件事情,你都供认不讳。
蓝涣(字曦臣)那么...
蓝涣(字曦臣)温公子呢?
自那日江挽月递于蓝曦臣那封密信,他便一直惴惴不安,对金光瑶也心存芥蒂。
他不是不知金光瑶的心事,只是不知他竟会如此疯魔,如此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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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带失落的话音就似万条毒虫,啃食着你心头那尚未结痂的伤疤。
强忍着眼眶里流转不下的泪珠,你却难以自抑地躲进温宁的怀中。
指尖紧紧嵌入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又怎能与失去挚爱比拟。
差得太多,差得太远。
不愿再看怀中之人如此难捱,如此痛心。温宁素手轻抬,细细摩挲着她顺滑柔软的青丝。
虽是早已坦然接受了自己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可温宁却不想她因此愧怍难捱,肝肠寸断。
低头微微靠近她的耳畔,温宁只得用最温和最柔软的语气安慰她。
鬼将军温宁挽月...
鬼将军温宁没事儿的。
鬼将军温宁别哭...
鬼将军温宁好么?
他的气息萦绕于你的耳畔,虽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温热,却给了你莫大的安慰与鼓励。
于他怀中悄然拭去盈满眼眶的泪珠,你才抬眸同他相视。
强扯出一抹浅笑,你颔首着低声回应:
江挽月我知道...
江挽月可是...可是
江挽月可是我真的好难受...
抬手替她轻拭自鼻尖滑落的泪痕,指尖触及水珠时便化作最柔情最怜惜的安抚。
鬼将军温宁傻挽月。
鬼将军温宁我知你疼我,爱我。
鬼将军温宁可我也一样疼你,爱你。
鬼将军温宁所以,咱们不哭。
鬼将军温宁好么?
少时的温宁不擅于安慰人,便是连自己的最爱,他都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表达对她的安慰。
可他却用自己最美好也最耐心的方式,生疏地细细回应。
而正是这般他自认生疏笨拙的方式,慰藉了江挽月每一次的伤心难过。
说罢,温宁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将她小心翼翼地藏好。
目光浅浅落于面前的恩重情浓,金光瑶愁眉紧锁,眸色微颤。
面前的深情相拥,似文人墨客笔下的相濡以沫,似诗人画师卷下的儿女情长。
他费劲心计,搭建城府都无法经过她的世界,可温宁却那么轻易便可得到。
如若不是于琅琊亲眼所见,他竟不知从未得到的遗憾是那么痛彻心扉。
痛得不下百倍,不下千倍。
起身整理好早已凌乱褶皱的家袍,金光瑶不再望向面前二人。
良久,他才强忍着心下纷乱,强抑着万千思绪,淡漠出声:
金光瑶我是心生歹念,我是贪嗔疯魔。
金光瑶所以才借刀杀人。
岐山温氏大势已去,兴衰成败,温氏余孽自然要同温若寒荣辱与共。
岐山温氏鼎盛昌宏时他们享受了万千荣耀,温氏衰败落寞时自然要承受万千取笑。
金子勋仗着出身高贵便有恃无恐,无恶不作。
他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抬眸望向蓝曦臣清澈明亮的双眸,金光瑶步步逼近,振振有词:
金光瑶温宁身处岐山温氏。
金光瑶自然要与岐山温氏荣辱与共。
金光瑶二哥...
金光瑶你不会以为,云梦江氏能在金光善掌中护得了他吧。
他的话音似利刃刺痛你的心脏,似毒虫啃食你的伤痕,似狂鞭抽打你的身体。
疼得肝肠寸断,疼得浑身抖振,疼得无法呼吸。
你疼…是心疼。
疼他生在了一个如此腌臜不堪的世家。
疼他家里世代悬壶却落得个恶名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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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之人无力抖振着身体,温宁只好将环抱着他的双臂渐渐加深。
未等温宁反应,江澄便行至金光瑶的身前,双手紧攥住他的右手,歇斯底里。
江澄(字晚吟)你恨谁便要杀谁?
江澄(字晚吟)动金子轩和温宁作甚!
江澄(字晚吟)他们与你可没半点恩怨!
扯下江澄紧攥的右手,金光瑶转动手腕,低声细语道:
金光瑶无怨无仇?
金光瑶无怨无仇便可以相安无事么?
金光瑶不过...
金光瑶如你所见。
金光瑶我全杀了。
正欲继续说些什么金光瑶却被一人掌掴,掌心于他细腻的脸庞碰撞下,响彻云梦的漆黑天际。
方才这般质问金光瑶,蓝曦臣本以为他会有所悔意,他会有所愧疚。
未曾想,面前之人的冰冻无情,歹毒冷漠。竟是摧毁了,他对金光瑶尚存的半点怜惜,半点希望。
此刻的失望与无奈,比掌心传来的刺痛火辣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许是因他太过分,太过火。便是连以往温柔的蓝曦臣都止不住心中纷乱,高声斥责:
蓝涣(字曦臣)阿瑶!
蓝涣(字曦臣)你怎么可以这般是非不分?
没有丝毫准备,没有任何防备,他的掌心就这般重重打在金光瑶的脸上。
是他自己亲手摧毁了一切,是他亲手摧毁了蓝曦臣对他的信任。
许是因掌心的力道过重,又许是因金光瑶早已看透一切。
他重心不稳,狠狠地摔落在地。
白皙细腻的脸颊,也因掌掴泛起一片红晕。
红痕似画师笔下屋檐欲落的斜阳,似冬日雪下傲然挺立的红梅,似指腹滴下猩红刺目的血珠。
绯红耀眼却又那么失望无助。
低眸望向观音庙堂的石灰地板,金光瑶低声细语:
金光瑶没办法。
金光瑶做尽坏事,却还想要人垂怜。
金光瑶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嘲自讽,自毁前程,金光瑶早已在多年前分不清是非的抉择里,迷失了自己。
正当众人替他感到惋惜,感到怅然时,金光瑶趁人不备自怀中取出藏好的短匕。
自方才蓝曦臣掌掴的那刻,你便退出温宁的怀抱,抬眸望向面前略显失态的蓝曦臣。
未曾想,你却因此番动作而被金光瑶再次挟持。
快步行至江挽月身后,双臂却是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反握匕首,他却心软地未把刀鞘抽出,只是将护手轻靠于她的身后。
背脊传来的寒凉坚硬,让你不禁感到惶恐不安。
身后之人就似被困于地牢的野兽,蔓延着无时无刻危险冰凉的气息。
金光瑶都别动。
正欲行至金光瑶身前制止他的行为,温宁却被苏涉的灵剑挡下。
苏涉(字悯善)若不想她有任何闪失。
苏涉(字悯善)我劝你不要动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