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渐过,湛蓝天际的一抹水云因得晨曦映照,渲染上淡色橘红。
莲花坞因昨夜的骤雨降临,绿荷上的点点雨珠也随荷叶融为一体。
珠圆玉润的灵泽随荷叶倾斜,滴落水中,激起一片透明美丽的涟漪。
莲花坞的杨柳堤岸旁孤身站立着一人,晨曦下的绰约身姿依旧坚强挺立。
那人身着兰陵金氏特有的袍服,广袖上万条金丝绣成的牡丹于晨曦映照下,灼灼生辉。
如远山青黛般的柳眉下,是一双极具特色的凤眼。
眼尾平滑,略微上翘,黑睛微藏,瞳白得当。
这双如皎月般清澈纯洁的双眸下,却是几多惆怅,几多愧疚。
他遥望远处不属于自己的光景,却是心生愧怍,心生歉意。
昨夜之事,江澄虽是刻意避开金如松与秦愫。可他自小心思细腻,又怎会不知众人商议的那人是谁。
旁人口中阴险毒辣,城府高深的恶人,是他的生身父亲,亦是他自小最尊敬的父亲。
指尖深深嵌入广袖上的锦帛中,袖上的浅金提花也因指尖力道,失了原本雍容华贵的模样。
失望,愧疚,心疼,忧愁。千般心事,万般思绪萦绕心头。
幼时的金如松便心知,他的父亲出身低微,可他却是一路靠着自己扶摇而上。
这身袍服,又隐藏着多少肮脏污秽,腌臜不堪。
他不明白分明早已认祖归宗的父亲,为何还要用如此卑劣手段伤害无辜之人。
难道只是为了那空虚浮华的位置么?
身处高位的他,这么多年来难道就没有一日惶恐心虚的么?
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不堪回首的身世,他也知道自己父亲前生的颠沛流离。
可这,终究不能成为任何满足私欲的借口。
眼下,他最担忧的要数江挽月与自己的母亲秦愫。
前者的夫君被自己的父亲所害,而这后者便是连金如松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安慰。
心事流转之际,身后竟是被一只手掌轻拍。
他转身与身后那人回望,却又转瞬低头不敢与他相视。
莲花坞每个早晨都会有门生自行于校场,习剑舞枪。
身为莲花坞的小少爷,江渊自然也不会例外,况且他曾说过要让江澄对自己刮目相看。
待到练习完书册上的所有剑式,江渊正欲回房洗漱一番,未曾想竟看到孤身一身眺望远方的金如松。
心知定是因昨夜之事惹得金如松心绪不宁,本着大家都是好友的心态江渊便行至他的身后。
抬手轻拍面前之人的右肩,等了许久终是等到了金如松的回头。
他本以为金如松会转身与自己相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面前之人的低眉顺眼,江渊也因他的心情干扰,微微轻叹。
江渊如松……
江渊你……若是难受可以与我说说。
江渊憋于心里,怪难受的。
难受么?身为加害者的亲属,他有资格难受么?
他没有资格替旁人原谅自己的父亲,却也想尽自己的努力,安慰受害者。
江渊的话音满带安慰,金如松当然知晓。
可他却依然没有作足勇气,与他相视。指尖细细摩挲着衣袂,试图掩盖自己那根本掩饰不下的愧疚。
良久,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才抬眸与江渊相视,轻声细语:
金如松江公子。
金如松如今该得到安慰的不是如松。
金如松而是……
剩下的话,金如松耗尽了所有力气,却依然没有勇气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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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得到安慰的不是他金如松,而是江挽月是温宁,还有众多冤死的亡魂。
有温热的泪珠自他的眼眸辗转,可他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许是不忍看面前之人这般愧疚惆怅,江渊抬手再次轻抚金如松的肩膀。
这次,却是没有如方才那般嬉闹的意味。
他抬眸遥望金如松凝望着的夏日美景,良久才缓缓说道:
江渊若是真的担心她。
江渊何不亲自去看看?
江渊若说受害者,你与你母亲,又何尝不是呢。
他满带宽容,盈满理解的话音就萦绕于金如松耳畔。
许是得了他的安慰,又许是心存侥幸。
金如松本是如天色降临般,黯淡无光的双眸,随即覆上一抹水光。
他转头望向江渊,却终是止不住心头惊悸,哽咽出声:
金如松真的么……
便是连旁人,都觉着他自己可怜,可悲么。
得了江渊的安慰,金如松思量了许久的心事,才得以与他提及。
心中虽是这般想着,可他如今却是更为心系江挽月与温宁二人。
金如松那你可否带我去看看她。
金如松就一眼……
许是因毫无底气又满带愧疚,他的话音就似那深夜里燃尽的烛火,愈来愈弱。
想去看他们是真心的,想安慰他们也是真心的,对他们的愧疚与自责也是真心的。
话音刚落,江渊便转头金如松相视,微叹出声:
江渊你很好。
江渊我很欣赏你。
来中原这些的日子,江渊也与金如松接触了不少。
起初他只觉金如松就与那少时在漠北看的戏文中的书生一般。
唯唯诺诺,低眉顺眼,身体孱弱,温文尔雅。
可他从未想过,他的品行竟是这般美好,心地善良,敢作敢当。
有时候他真的会想,像金宗主这般心思深重之人,能得这么好的儿子或许也是上天的眷顾。
待到金如松不再因昨夜之事惆怅不安,江渊才带他去寻温宁与江挽月二人。
还未行至二人所住的庭院,金如松那点愧疚与自责又再次萦绕心头。
他从未想过能得他们的原谅,却又侥幸的心生歹念。
这些日子的相处,金如松真的将他们二人视作好友。
既为好友,又怎能不奢望能得他们的原谅与宽容呢。
抬手正欲轻敲屋门,江渊又再次转身看向身后的金如松。
江渊你不必担心。
江渊小姑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得了江渊的安慰,金如松才行至他的身侧。抬手轻敲屋门,静待屋内回应。
因昨夜之事,你终是难以入眠,便是连清晨降临都毫无睡意。
屋外轻柔的敲门声不禁让你有些疑惑,可转念又想。这天色尚早,这时候便也只有阿念会来寻你的吧。
起身穿戴好外袍,你才行至门口,轻推房门。
来时虽是早已作足了所有准备,可金如松在见到江挽月那双清澈的眼眸时,心中再次纷乱。
眼见来人是江渊与金如松,你便带着二人行至桌案坐下。
本是于床榻旁整理柜中衣袍的温宁也行至你的身侧,面带笑意地与金如松相视。
虽是来时早已猜到了,二人会对自己示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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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面前二人的宽容与理解,金如松那颗如冬雪般冰凉的心,也随之逐渐融化。
替二人于白玉杯盏上斟满清茶,推至他们面前,你才缓缓说道:
江挽月如松,阿渊。
江挽月可有吃了早饭再来?
如此关心于金如松眼中,便是最大的谅解。
他虽是什么都未曾说,却也抬眸与江挽月相视,以微笑摇头回应。
轻尝盏中碧绿的清茶,江渊才略带隐晦地说明二人来意。
江渊小姑,我与如松还未吃呢。
江渊我与如松就是想来看看你。
话音刚落,本就于江渊身侧满脸愧怍的金如松起身行至江挽月身侧,低声道歉:
金如松江姑娘……
金如松温公子……
剩下的话音还未说完,他的双手却被一个温热柔软的手掌覆上。
心知二人此次前来定是为了昨夜之事,温宁知晓于金如松心中,这是一道解不开心锁。
而这钥匙,便是一句安慰,一句谅解。
温宁不想让金如松因他父亲的事情,对自己有所愧疚。最重要的是,隔辈的恩怨,又怎能强加于孩子身上。
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双小手,温宁才柔声打断金如松接下来的所有话音。
鬼将军温宁不必说对不起。
鬼将军温宁且不说这些罪行是真是假。
鬼将军温宁即便是。
鬼将军温宁这个错,也不应由你承担。
他满带着宽容,充盈着理解的话音,就萦绕于金如松的耳畔。
面前二人的脸庞也因眸中的泪光,逐渐模糊朦胧。
抬手轻拭眸中那不争气的泪水,金如松才再次抬眸与二人相视。
他在二人清澈见底的深瞳之中,看到了谅解,看到了温柔。
说实话,金如松真的很羡慕江渊与蓝思追。
他们二人的父母相爱,且都是温柔善良之人。这般温馨幸福的家庭,是他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多求的绮梦。
良久,他才自心事中流转回来,胡乱将指尖上的泪珠擦于袖中。
金如松如松。
金如松明白了。
听到温宁的话时,金如松只觉心中温暖。
本是如冰雪般沉寂的那一颗心,就好似遇到了春日里的一缕暖风。
融化了早已冰冻受伤的心灵。
待到江渊与金如松回了房,你与温宁才想起魏无羡于昨日离开了莲花坞。
本想着江澄这几日的偏头痛风都还未好全,你们二人还是不要给兄长添不必要的麻烦。
可正当你们二人出门寻些吃食,守门的弟子却偏偏送来一封信笺,还特意与你说了是魏无羡送来。
信封处没有署名,可白纸上的落笔字迹。铿锵有力,隽秀硬朗,一看便知为含光君所写。
既为含光君所写,你们二人也不再过多顾虑,可信中内容却不禁让你与温宁莫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