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沅轻轻的哼了一声,脸上的急促已然刹那间转为了冷漠。她轻轻蹙了蹙眉,并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露伶春和薛二,只是缓缓够了勾唇角,对张万霖道:“我此番前来,自有我的道理。大帅若是不愿听我一言,变只当陈沅没有来过吧。”陈沅说完,转身便要往出走,张万霖却被她那略有些冷漠和受伤的语气微微震了一下,伸手轻轻扯住了她的手腕。
“侬想说什么?”张万霖侧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眼眸仍旧直视着前方,并没有要看他的意思,那一双杏仁眼中,此刻竟没有太多的波澜。陈沅强力的压抑着心头的紧张,目光淡淡的扫过围在屋内的一众永鑫弟子身上,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沉默了片刻,方才对张万霖说道:
“张大帅,能否借一步说话?”她慢慢的将头转向了张万霖,眼眸中只是平静与征询。张万霖听到少女那微冷的语气,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走出了这一片凌乱的暗室,自旗袍店的正店内站定。陈沅见他脚步停下,也不再多说,径自直入主题,开口说道:“就算侬非杀他们不可,也不该由你来动手。”陈沅微微垂下了头,那一双眼眸似波光流转。她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了头,看着有些不解的张万霖,开口说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道理,大帅难道不明白吗?”陈沅轻轻笑了笑,那清浅而温柔的微笑落在了张万霖的眼眸之中,已然将他那心中的几分余怒缓缓地推散,那充满阴霾的脸色此刻也已和缓了好些。陈沅见他脸色逐渐平和,接着开口说道,“霍老板现在正在气头之上,不论你想要如何处置露伶春,他都不会有二话。可二奶奶毕竟与他相伴多年,情谊绝非他人可比。若等到这件事情过去,霍老板再想起二奶奶的好处,届时受到责怪的,又是谁呢?”
陈沅微微扬起了下颌,直视着面前的张万霖。他听到陈沅的话,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怔,随后,那一双桃花眼中便已蓄满了笑意。陈沅的这一番话,确实为他带来了不小的惊喜。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原来竟也有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存在。既然如此,他定然是更不肯轻易地放她走了。
张万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是认可了陈沅的话。他微微挥了挥手,示意站在不远处的刘湘到近前,随即开口吩咐道:“把他们两个人绑了,先送会霍公馆,我随后就到。”“是。”刘湘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便转身入了内室,张万霖的目光却再次落到了陈沅的身上。陈沅见他命令已下,心中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也到底没法真的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是关乎永鑫公司颜面的大事,她没有任何办法,劝说张万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露伶春和薛二离开。她唯一能够为他们两个人做的,就是让张万霖不要让他们毙命当场。如果露伶春还能见到霍天洪,或许……还可以凭借着往日的夫妻情分,求得霍天洪网开一面,既往不咎。陈沅看着两人被押解上车的情状,心中不禁暗暗地为两人祷告。
不论对错,至少……这是两条人命。
见那浩浩荡荡的一众永鑫弟子离去,陈沅也失去了在此处多待的打算,她正要迈开脚步,却觉得手腕上一紧,下一秒,自己的身子已然跌入了那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我真该好好谢谢你。”张万霖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环在陈沅的胸前,将她整个人的身子包裹在怀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有些贪恋她身上那淡淡的桂花香气。
“我可不敢承大帅这份情。”陈沅轻轻哼了一声,微微嘟了嘟嘴,似乎有些负气似的转过了头去,抬手想要扯开他环在她胸前的手臂。“是我误会了侬,哪知侬是一心为我。我在这儿,向你赔个不是?”张万霖的声音微微扬起,那温热的气息拍打着陈沅的脖颈,只让她觉得自己的脚下似乎都带着几分飘飘然。她微微蹙了蹙眉,张万霖那温软的唇,却已然在她的脖颈上落下了一吻。
“少自作多情,我哪里是为了你?”陈沅面对着他的撩拨,心头已然没了怨言,只是语音中仍旧不免带着几分愤然。少女的矜持与自幼养尊处优的傲气,让她比一般的女孩儿更多了几分不肯低头的倔强。她自是不肯输了阵仗,抬手还要再去掰张万霖的手,却觉他双臂骤然一松,还没等得及她看清,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单手将她那蜂腰一揽,将她整个人的身子再次拥入了怀中。
陈沅还想再逃避,再次偏过头去,可张万霖的另一只手,却已然不偏不倚的钳起了她的下颌,强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侬方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倒是觉得甚有道理。不如……沅沅也同我作这一日夫妻,也让我尝尝,这百日恩,究竟是何种滋味?啊?”张万霖眼眸中的笑意猛然加深,那轻轻上扬的语气中,充满了撩拨与引诱之意。
“你若再胡说八道,下次我便不来了。”陈沅说着,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语音中似有娇羞,私有嗔怪。她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张万霖,满含的笑意却恍若天空中那明亮的星星。她微微扬了扬唇角,语音已然恢复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软糯温柔,开口提醒他道,“毕竟人是你带回去的,你如此这般耽搁下去,到底也没个情由,还是早些回去吧。我尚要往药铺去一趟,侬也莫要再耽误了。”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张万霖的手背,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安抚。张万霖倒也并不介意,十分爽快的便松开了陈沅。他轻轻点了点头,只嘱咐了她一句路上小心,随即便缓缓转过身来,正要向外走去,身后却忽然再次传来了那个软糯的声音:“万霖。”陈沅缓缓上前一步,一双秀眉轻轻动了动,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踌躇。张万霖慢慢转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少女,朗声问道:
“怎么啦?”“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留他们一条性命吧。”陈沅慢慢的垂下了头,一双小手轻轻的搅动着衣裙上的装饰,那方才还义正辞严的语气,此刻竟已轻的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见,“她虽然有错,可到底在霍老板身边相伴多年。况且,女子大多心思浅薄,不过是使些性子,这……”她一面尝试着为露伶春的出逃找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奇葩的借口,另一面的偷偷抬起了头,看这张万霖的脸色。
张万霖面对着少女那妇人之仁的心思,心中只觉得似有几分好笑。方才还道她心思玲珑奇巧,可现如今看来,纵使有些聪明的地方。可说到底,却也还是个孩子。他看着她那带着几分踌躇不安的面容,本想着要把将露伶春与汪雨樵一事联系起来的计划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却也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张万霖带着几分随意的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晓得了。”
他话音落下,便转身阔步出了薛记旗袍店。只留下陈沅一人,看着那早已一片狼藉,与昔日的整洁与精致完全不符的旗袍店,心中带着些许怅然、些许担忧。她从来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评价露伶春与薛二这宛如异想天开的行为。究竟是孤勇还是愚蠢?是精明还是天真?
陈沅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径自离开了这一片惨然的旗袍店,向兴义药铺走去。
一连几日,她都在兴义药铺中帮忙。所以,当报纸上刊登出汪雨樵刺杀徐国良一案的深入内幕的时候,陈沅不由得惊了一下。她盯着那报纸的版面看了良久,心底却再一次宛如巨浪一般翻涌而起,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诧异、还是在心寒。
“看什么呢?”严华方才送走了一名患病的劳工,转回身来时,却看到陈沅那微微有些凝重的表情,就势凑到了她近旁,看着她手中的报纸。忽然,一声冷笑传入了陈沅的耳朵。她不禁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眸中似带着几分迷茫,又似带着几分探寻的看向面前的严华。
“简直一派胡言。”严华看着那报纸上的内容,一双浓眉轻轻蹙起,目光中满是不屑,“区区一个戏子,能和汪雨樵勾结,暗杀徐国良,这霍天洪还真是敢编。”他的语气微微下沉,那一双明亮的眼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愤愤不平。陈沅同样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双杏仁眼中似有惋惜:
“都说红颜薄命,实在所言非虚。汪雨樵、徐国良、霍天洪、沈青山,说到底,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他们之间的对对错错、生生死死,风光的都是男人,可受苦受难的,却都是女子。”陈沅轻轻的抿了抿唇,那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中带着几分闪烁的哀伤。她慢慢抬起了头,将目光移到了窗外那已经暗下的天幕之上,似乎再一次察觉到了这乱世之中,生命宛如浮萍的无奈。
“总有一天,我们能改变这个不平等的社会。”严华的声音猛然间沉了下来,他的双拳紧紧地攥着,声音虽然很低,可语气却是分外的坚定。他同样也在看着窗外的天空,可眼眸中却不是陈沅那淡淡的哀伤,而是一种别样的光芒。那种自信与笃定让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她慢慢的收回了目光,将眼眸落在了他的侧脸之上,严华猛然间回过了头,直视着少女那清澈见底的眸子,开口说道:
“沅沅,我问你,你方才讲的那些,归根结底,是何人之过?”严华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陈沅,那微微扬起的语气中颇带着几分审视。陈沅的眉心轻轻蹙起,那深深埋在心底的东西,此刻却一个个接二连三的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读过三国与水浒,也了解过美国独立战争、法国大革命,那无数个英雄的名字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现,无数种不同的声音自她的心口勃发。她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流动的很快,属于少年人的那份热忱,已然完全被严华点燃。她沉了沉声,那声音仍旧软糯动听,却已然带了几分笃定:
“帝国列强、封建军阀。”一种别样的光芒在少女的眼眸中闪起,她看着严华,听到她的答复,他扬了扬唇角,十分满意的展现出一个微笑。他重重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所有的帝国列强和封建军阀,通通的赶出这里,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的和平、民主的新中国。”严华的目光中燃烧起一层层烈火,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展现着一个少年人的憧憬,展现着一颗拳拳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