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大概还是没有能够等到木偶归还的那个时间了。
金鱼姬的话给我和般若的心里都深深地埋下了一根刺。铃鹿山少主，未知的海国大军……她对荒川遍地狼藉的描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一如笼罩在京都上空厚重的积云，黑压压的经久不散，令人望上一眼就感觉喘不过气。
“姐姐，我们离开平安京吧。”没过几天，般若面容严肃地对我提议，把私下里还在偷偷计划去皇宫周围探听消息的我打了个猝不及防。
“为、为什么？这有点突然啊。”我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在心底把说出这两句话的自己痛锤了无数遍。傻瓜！平安京是什么状况，彼此都应该心里有数，这样回答岂不是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万幸的是般若貌似没有觉察我的异样，很自然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一点也不突然，我原本就没想要在这里待多久。平安京即将不太平了，现在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再加上可以带姐姐四处走走，接触一些异地的怨气之源，对记忆的恢复也有帮助。姐姐觉得如何？黑夜山、七角山、逢魔之原，你可以随便挑哦。”
……他说的这些地方我一个都不认识，挑什么挑。
我不甘就此放弃手上指向性明显的线索，又不敢直接对般若挑明底细，只得软声恳求他宽限一点时间：“能不能给我几天考虑考虑？我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姐姐要尽快给我答复哦，不然真等到海国来了，一切可就晚了。那时就算是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在战乱中保住姐姐呢。”
我更焦虑了，一向保养良好的黑发都白了几根。
思来想去，我觉得只凭我一个人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这个时候，果然还是要寻求可靠之人的建议。
我借着采购食材的机会暗暗拐上了前往安倍府的路，呈上帖子，请求见一面晴明先生。
出来接待我的是一位双臂为羽翼的女性妖怪，她上下打量了我一回，笑容里带着几许歉意：“您是阿文小姐吧？我听晴明先生说起过您。真的很不巧，晴明先生去了一个名叫日轮之城的地方，只留下我和孩子们看家。”
竟然是这样。我知道晴明先生是个大忙人，但面上还是难掩几分失望之色。女性妖怪对我鞠了一躬，正要将门合拢，蓦地从她身后窜出个人身鱼尾的男孩，年龄大致与上次在晴明先生身边化形的狐妖相仿，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扁了扁小嘴就喊：“妈妈！”
女性妖怪愣了，我也愣了。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不对，这也说不定。眼看着女性妖怪投向我的目光从镇定到震惊再到怀疑甚至恍悟，我不由得难以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我的天，这都叫什么事啊。
“化鲸，别胡闹，这位可是客人。”
男孩臂弯坚硬如铁圈，扒拉着我死活不肯松手。女性妖怪劝阻无果，无可奈何地再次打开了门：“阿文小姐，还是进来说话吧。”
我拖着大型人形挂件一步一停，不得不说这种滋味还挺奇妙的。
女性妖怪名叫姑获鸟，是擅长照料婴儿与孩童的妖怪。男孩则名化鲸，曾是徘徊于海域寻找母亲的幼鲸亡灵，后被晴明先生收作式神，伴其左右。
一进大门，就被府内涌动的叽叽喳喳吓了一跳。到处都是半大不大的妖怪幼童，之前为我引路的童女也在其中。见来了个陌生面孔，都十分好奇地挤到姑获鸟跟前问这问那。
“姑姑，姑姑，这是谁啊？是新来的妖怪吗？”
“啊，是阿文小姐！你来找我们玩吗？”
“化鲸哥哥，你抱着阿文小姐的腿干什么呀？”
“什么？！阿文小姐是化鲸哥哥的妈妈？”
“化鲸哥哥终于找到妈妈啦！恭喜你呀，化鲸哥哥。”
小孩子的语速和反应力快得惊人，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整个院子都在吵嚷着我喜提的“妈妈”身份。
我的表情僵在脸上，姑获鸟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挥退这些兴致高昂的孩子，坐下来好说歹说细细纠察一番，才发现症结居然出自我身上那几块从海边捡到的状若珊瑚的多边形不明物。
忙着照顾小金鱼，倒是把这东西忘了。我赶紧将它们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见光的一瞬间就被化鲸抢过去捧在手上，贪婪而又虔诚地用小脸紧紧贴住。
“这是鲸类的遗骨。”姑获鸟拿过一块举到阳光下端详，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想必是被深层的海水冲到岸上。你把它带在身边，也难怪化鲸会认错你的气息。”
“原、原来是这样。”我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忐忑的心情终于得以平复。还好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过去和家里的般若了。
“对不起，阿文小姐。我家的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姑获鸟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我大方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没关系，既然已经查清此事纯属乌龙，那就不用放在心上。”而且化鲸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孩子。我把这些骨头留给他，也算成全了他对母亲的思恋。
事情解决，我也不便在此过多叨扰，想着起身告辞。不料童女拉着她的小伙伴们围过来，热情地邀请我加入她们的游戏。望着眼前一张张洋溢着纯真与诚挚的童稚面庞，我不禁心头一软，任由她们携起我的手将我带往娱乐场地。
“看来阿文小姐也很喜欢小孩子呢。”姑获鸟在我身后打趣道。
喜欢小孩子？谁？我吗？
可能吧，毕竟在家照顾般若也算习惯了。我想笑着这般回答，然而嘴角却似乎坠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
仿佛有个人说过同样的话，她一边温柔地整理着桌子上的小衣服小鞋子，一边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讲：“等生出来了，阿文可要每天都抱抱他哦。”
而我则用有些羞赧的声音掩饰内心的期待：“是的，夫人。”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我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有点恍惚，手里不知被谁塞入一个鼓鼓囊囊的沙包。
“阿文姐姐，快点扔过来呀！”
童女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边应着一边把沙包抛上天空。
算了，回去再慢慢想吧。
从安倍府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夕阳西下。这里距离皇宫不算很远，既然没有见到晴明先生，倒不如去皇宫附近转悠转悠，侦查侦查敌情，为以后探查皇宫内部做准备。毕竟以前还从未近距离观察过。
我知道皇宫很大，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大。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外仰望它，晚霞的余晖衬得外层的红瓦砖墙更红了，即使隔了很远，也可以看到里面燃起的璀璨灯火。
明明如此雕梁画栋、灿烂美丽，我却莫名产生了一种恐惧之感。仿佛在装饰华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血盆大口的怪物，轻轻踏入一步便会被吞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开始查探四周有没有防卫松散的隐蔽小路，却被一个优雅的男声叫住了。
“我知道你想找什么，阿文小姐。”
我回过头看到他。披着银白色卷发的青年五官立体深邃，融合了异族人特有的妖异轮廓。落叶在他周身簌簌降下，组成了一幅冷寂而唯美的动态画卷。
“我专门在此等待，就是想要告诉你——皇宫里并没有你想要的，因为那些东西早就已经被处理掉了，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
他的声音凉薄而低柔，带着慵懒的沙哑，像是淙淙的泉水滴落在光滑的石板，又像是空茫山色里幽幽奏响的洞箫。而我却被他话中似乎洞悉所有的含义惊得目瞪口呆，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一步。
可是晴明先生说过此事和宫里有关，我也是这么想才……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唇角下撇，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哼，‘拜托一个宫里的人帮忙，只不过他现在脱不开身’，晴明是不是这样告诉你的？那小子，用浮于表面的说法打发你，帮忙却不帮到底，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伪善吗？”
“我可和他不一样，我会直接教给你具体的方法。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就去大江山找一个名叫源赖光的男人，他的手里有你想要的关键性线索。那个人，同样是晴明想要拜托的对象。”
大江山，源赖光……虽说不知真假，我还是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两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词汇：“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的身份和目的嘛……呵呵，等你恢复记忆，你会知道答案的。”他桀桀地笑了几声，脚下腾起一片朦胧的白雾，整个人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张纸笺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
我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平安京通往大江山的地图，上面还贴心地标注了最近的路线。
这还真是如他所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是阴谋？是陷阱？那个人来历不明，却摆出一副通晓幕后真相的派头，甚至还说出了我的名字。我到底要不要听从他的指示，前往未知的大江山寻找源赖光？
不，恐怕没有再多的时间可以让我犹豫了。
一个明确的目的，总比我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来得效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去看看实际情况再说。
我伸手抚平紧蹙的眉间，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回到家中，般若早就等待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我出现便急急忙忙上前：“姐姐，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般若，我想好了。”我表情郑重地对他说，他看我样子不同寻常，情不自禁地也敛了声。
“我们离开平安京，去大江山吧。”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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