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在宫闱里受人摆布的棋子,逃不脱,挣不掉,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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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古书上的一种香草。
又是一年秋风乍起,又是一年春花老去。
江蓠是不喜欢秋天的。
秋天里总是萧瑟落寞的,紫禁城里的死气沉沉又因为秋天的第一片落叶的惆怅变得更加沉闷了。
比起深秋,江蓠倒更喜欢冬天。
晨兴好拥向阳坐,晚出宜披踏雪行。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这样的冷漠,已经黯淡。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样的愁思,早已消散。
偌大的朱红宫墙,像一顶千斤重担,早已把江蓠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同对秋天的那一点景仰,全部熄灭。
我有心离开,哪怕是天涯流浪,满目凄凉。不管是梦里潇湘,或是秋水一方,但而今,只能望迢迢远乡,空有长路漫漫。
边塞酒烈喉,戎马风霜,一洗归愁。
离别太久,故人或不逢。
“江蓠姐姐?我都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啊。”一个小宫女笑嘻嘻的说道,却未见江蓠答话,又不解的望向江蓠,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喊了两声:“江蓠姐姐?”
“啊?”江蓠扭头,歉意的笑了笑,继而解释道:“刚刚在发呆,再说一遍好不?”
小宫女神采飞扬,眼睛里亮晶晶的,指着久未有人踏足的殿门口,用手绢捂住嘴巴,“咯咯”地笑着,说道:“门外有位俊俏的剪公公在等着江蓠姐姐呢,姐姐快去吧。”
“剪公公?哪位剪公公?我不认识啊。”江蓠纳闷了。
“哎,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姐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小宫女仍是笑嘻嘻的模样。
“姐姐快去啊,我去干活了。”小宫女打了个招呼,翩然离开。
江蓠边走边在脑子里努力的搜索“剪公公”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跨出殿门,看到一抹黑色的倔强身影后,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的那个温和的笑容――
“我叫小剪子呀。”
原来是他。
光影交织中,少年友好的把目光投向江蓠,微微点一点头,向江蓠笑着。
江蓠呆了呆,恍恍惚惚记起了以前自己读过的一句话――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这句话,竟如眼前少年的笑容,如封存百年的珍世佳酿,深深的嵌入她的心头。
“啊……剪公公好。”江蓠回过神来,脸上微微发烫。
“我是来还伞的。”小剪子简单的表明自己此行的目的,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反正闲着没事,来南薰殿看看。”
经历了上次尴尬照面之后,这一次,江蓠与小剪子也都心平气和。
“哦,那……公公这边请。”江蓠接过伞,十分得体的将小剪子带到偏殿,烹好茶,规规矩矩的献了一杯掐丝珐琅三君子茶盅,递到小剪子的面前:“公公请喝茶。”
小剪子把茶放在小桌上,指尖抚着通体发凉的茶盅,饶有兴致的问道:“你们南薰殿的日子道挺好的。这器物到挺雅致,不是么?”
“紫禁城的一切都是皇上的赏赐,天下一家。”江蓠滴水不漏的说道。
小剪子握着茶杯的指尖动了动,扭头看向久未有人动过的棋盘,饶有兴致地说道:“不如我俩下棋吧。”
江蓠又笑,随意的调侃着:“没想到紫禁城里还有公公会下棋?可惜江蓠不会,打扰公公雅兴了。”
小剪子也不恼,十分随和的起身,声音里带着丝丝笑意:“不学算了。那小剪子告辞。”
“哎!我是说……”江蓠见他要走,忙起身叫住,但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脸上有如桃花般绽开。
“什么?”小剪子的眼睛里带着狡黠。
“没事没事,公公慢走――”江蓠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于是故意拖长了语调,仿佛真要送小剪子离开一般。
“哼――算了,回去也是无聊得很,还不如和江姑姑聊聊天呢!”小剪子刚踏出半步,却又回过头,坐了下来。
“剪公公是在哪个殿当值啊?怎么这么有闲情。”江蓠随口问道。
“也就是在东殿那边……”小剪子表情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常,换了个话题,看着窗外的枫叶飘黄,感叹道:“秋天差不多走了,道是伤感了不少呢。”
“哪有?依我看,还是冬天最好,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用想。”江蓠兴致上来。
“人人都向往初春,只有你是个例外,什么不喜欢,却偏偏喜欢冷冷清清的冬天。”
“冬天有什么不好?那梅花还不是照样开得好,你没听过‘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吗?而且闲下来的时候还可以赏赏雪……”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冬天好,行了吧!”
“哼……”
……
……
光影如梭,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到了初冬,南薰殿的日子还是一样乏味枯燥,而江蓠的小日子,却因为小剪子,倒有了丝丝趣味。
小剪子时常来南薰殿找江蓠聊天聊天,江蓠和小剪子,也逐渐变成亲密无间的好友。但小剪子每次出现的时间总没个定数,往往把江蓠吓一大跳,结果还不是被江蓠追着满院子跑。
明明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一疯起来,还不是两个小小孩。
“哎,小剪子,听说了么?新皇要登基了。”江蓠坐在玉石砖上,对着天空喃喃细语。
“关我什么事?”小剪子显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素色结丝镶玉宫绦。
“哎……你这人――”江蓠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一脸惬意的小剪子,自顾自的说了句:“魏公公以后怕是没这么威风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
你要小心行事。
小剪子面色如常,只是手里的宫绦晃了晃,恢复以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后,挥挥手,毫不在意的起身,说道:“放心,一切都没事的。”
说罢,竟自顾自的朝殿外走去,都不回头看一眼江蓠。
“可……真的没事吗?”江蓠盯着小剪子远去的背影,暗暗的说了一句。
江蓠抬头望天,本无半点瑕疵的碧空像是被谁挥了一刀,残阳如血,如泣如诉。
南薰殿。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早,也比往年更冷。
江蓠心不在焉的剪着梅枝,还在想着几天前自己对小剪子说的那番话,总觉得有几分不安。
自己也是偶然听老嬷嬷们嚼舌的时候知道的,可信度并不高,再者,魏公公权高位重,应该不会起什么波澜。新皇登基,也应该没这么快处理宫中的老人吧……
江蓠稍稍安慰一下自己,可又担心小剪子与别人讲了这件事,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也不会的,连她这样的人都知道的消息,难道小剪子会不知道?
江蓠的思绪有点乱。
不知怎的,江蓠握着剪子的手一晃,竟将一枝娇艳的红梅剪落枝头。
“倒是可惜了。”江蓠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忍心踩碎那一枝花开半表的红梅,转了个方向,继续剪起枝来。
“江蓠姐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在干活啊?”一个小宫女从门外回来,笑道。
“不打紧的,我不冷。”江蓠笑了笑,但仍在想刚才的事。
“哎呀,这些零碎的活,还是让嬷嬷她们干吧,走啦,去殿内暖和暖和。”小宫女笑意吟吟的夺过江蓠手里的剪刀,就要拉江蓠进殿内。
“哎,芜儿,怎么回事啊?我这活还是嬷嬷们派给我的呢,你倒是说清楚啊。”江蓠被弄得莫名其妙。
被唤作“芜儿”的小宫女转头,笑道:“整个紫禁城怕只有江蓠姐姐这样消息不灵通的了,咋们这为新主子一上台,就要整治那魏阉人的罪,这下好了,我们嬷嬷没了魏忠贤的庇护,还有什么威风?还有啊,新主子要严查宫女太监赌博吃酒的事,咋们啊,苦日子可算熬完了,再也不用受她们的气了……”
江蓠的心神不自主的一晃。
芜儿絮絮叨叨的说完,才发现江蓠呆呆的,忙摇了摇江蓠的手臂,叫道:“江蓠姐姐?江蓠姐姐!”
“啊……芜儿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剪两枝好看的梅花插花才。”江蓠努力的挤出个微笑,表情僵硬得不自然。
“嗯!那你也快点啊!”芜儿点点头,高高兴兴的进去了。
“嗯。”
比起芜儿的天真无邪,江蓠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血色,江蓠知道新皇是一定会治魏忠贤的,但没想到竟如此迅速。
就好像今年的雪,一切都来得那么早,那么突然,快得让人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给人重重的一击。
结果势必会如刀割般,鲜血淋漓。
小剪子呢,他说过他在魏公公手下当差,看样子,也未能幸免。
那个明艳的少年,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吧?
小剪子是场梦吗?怎么一觉醒来,什么都恢复以前了?
三分梅花沁骨香,断柔肠,自难忘,而今心凉。
江蓠茫茫然地向前踏一步,脚下却传来梅枝折断的声音,清脆响亮。
江蓠第一次觉得冬天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