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帘

四月中旬，我到了一个没落的王侯府上。我认定，这就是我以后的家。在没有风的长廊里，时不时地能听到悠扬的古琴声。从膳房阵阵飘来的浓浓香味，应该是炖了很久才能有的味道。冗长的回廊像一个洞穴，在深处，住着一个未见天日的野兽。因为从未见过，我们便对他心生恐惧。

在所有女孩子进来时，他都赠予了我们精致美丽的头饰，而每一个都不一样，就像是她们重新获得的名字。我是一顶银白色，有红珠作点缀的头饰。新来的女孩都得遵循规矩，每日一早便要出去修行念佛，次次也得戴上那顶头饰，不得遗落。这样经过一个月后，才算过了考核，能正式登堂，挂有名分。那时，也不用天天戴着那么重的头饰了，只需要将头发盘好就行了。

我们都没有见过王侯本人。

“他好像长着一排獠牙。”有人这么悄声说道。因为身体不佳，我自备有随身的药剂，虽然味道很是难闻，但时不时地，我必须还得吸上一口。

这样，或期盼，或忧心地感叹着青春易逝的年华，我也只能挑着花样，找点事儿做。因为有些女孩比我们早些进府上，就以欺负后来的晚辈为乐。她们想着已对这里的规矩熟之又熟，只要不犯上些蠢事，就不会被逐走。但总有那样出问题的人，被请进府里，又被劝出府去。这种淘汰根深蒂固，且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由于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种程式，便把之间的女孩都称为“姐姐”，希望对方在日后关照着她们，让她们早些能升为正式的身份。

这里的环境腐蚀了我纯粹的心灵。如果之前的说法是为了能在这里活下去，那么我与男仆伊格的私会，则只是为了驱散自己感情上的苦闷。

“我们不会被发现的，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说。”伊格这么低语道。

在厅堂里，我与戴着精美头饰的女孩们一同起舞，其中有个跳得最好的女孩。她戴着蓝色的头饰，翩翩起舞时犹如娇嫩的花枝。这时，美嫣摇着扇子和其它姐姐进厅来观看，她们都是之前的女孩子。我们见状，便停下了舞蹈，向美嫣及其它的女孩行礼。

美嫣挥了挥袖子，让那个女孩子继续跳。我们便在旁侧观看着。女孩被要求旋转，不要停下来，转了几百圈后，她忽然跌倒在地，咳嗽起来，衣裙上带有斑斑血迹，她紧跟着哭泣不止。美嫣的脸上毫无神色变化，她眉毛轻轻往上一挑，缓缓说道：“继续跳。”

“不......”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抹着泪。

“你是要违抗我么？”美嫣的语气变得凌厉。

“你不能这么做！”我站出来制止道。

“继续！”

女孩又爬了起来，扯动衣袖凄然起舞，每一步都踉踉跄跄。

“别跳了！”我对她喊道，旁边的姐妹则拉着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跌倒下去......可这一次，她没能再爬起来了。她蓝色的头饰就此摔裂开来，佳人泣血而亡。跳舞一直跳到死，正是从美嫣这里发生的。

从那个事以后，我们格外害怕美嫣，庆幸自己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个人。

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入正座的时候，和我一起进来的女孩都要么被逐走，要么因心理压力病卧在床。看着又一批女孩进来，被赐予标志性的头饰，我心里酸酸的。

我不知道美嫣去哪儿了。伊格说她是又被遣去修行了，此时她已长居在外，明年才会回来了。我并没有想再看到她的心愿，我的噩梦里因为她常会出现那个女孩咳血而死的一幕。

某日清晨，我起早来到厅堂，见到女孩们已用膳完，戴好各自的头饰，准备上路。我目送着她们走入晨光，越走越远。转回头时，视线落在了用膳席上一个遗忘掉的头饰上边，我拿起头饰追了出去，呼喊她们停下来，怎么有人忘了自己的头饰都没人看见提醒呢？可她们实在太远了，怎么也听不见。

在金色的晨曦中，手里的头饰闪闪发光。我低头细细地观察起它来，头饰的边缘有缀满鱼纹鳞，罩着紫纱，很是好看。我见旁边也没人，就戴在自己头上玩，紫色的镂空琉璃向着光亮晃晃的。

恍然间，听闻乐声流泻出来，使我出了神，回头望向乐音来源处。偌大的厅堂除了悠悠的乐音什么也没有，顺着那个方向，充斥的回音要比原本的声音要大出许多。

往日无风的长廊，此时却像一个长长的风口隧道，要把我整个人都吸到里边去。因为是布制的软底鞋，踩在地板上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步至一个灯光昏红的暗房，里边有阵阵香薰飘出，外边便已能闻到。房前的斑斓吊珠也是红色的，微光闪烁，使我很想一探究竟。

里边的人或许因为我步伐太过轻缓，而感觉不出我的到来。他们背对着我，有弹着古筝的，琵琶的，二胡的，吹箫的。不过在这里边，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那便是伊格。他因略微侧身而瞟到了我的“来访”。此时的他睁大了眼睛，手上的弹奏却没有停。我一步步上前去，见伊格向我摇着头，动作虽不是很大，但看得出他并不想让我再靠近了，因为他的表情正越来越难看。突然，“啪”地一声，伊格手下的琴弦崩断了，演奏跟着停了下来。半晌，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你是拿不稳琴了么？”

弹古筝的男人身穿暗色的华服，双肩上有红色龙纹线。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悦，一见到我，反而错愕道：“你是谁？”

“王上，她是你的妃子莞儿。”旁边的侍从提醒道。

“哦，莞儿......”王上偏着头似乎在细看我的头饰，他绝美的容颜就像雕琢而成，根本就不同于女孩们心里所臆想的恐怖模样。

“这是我送给你的紫纱头饰么？”他眉毛上挑，像在质问。但依旁人看，又似乎他浑然不知每个女孩头上所戴的头饰，因为他连我们的名字都记不住。“莞儿？”

“嗯......不......不是......这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含糊道。

王上站起来，他身材高大，华服正面的红色纹饰像火一样。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朝我逼近，而我则害怕的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撩起我额前的紫纱，看着我的双眸，手指触及到我的长发......

我就这样与王上见了一面。

那一夜特别的漫长，满天的繁星如同头饰上闪闪的琉璃般灼眼。

之前的女孩们到了第二年也没再见到，说起来有些奇怪，即使是修行，也早该到了结束回来的时候。

伊格和我会面的次数逐渐减少，因为和王上的会面是与日俱增。

刚刚晋升上来的女孩也都一个接着一个跟着不见了。我问过她们的去处，仍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

直到伊格有日突然闯入我的闺房，遣走周围的人，告诉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不要走。”我坐在床边纹丝不动，困惑地说道。

“莞儿，你这次得听我的。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它会带你下地狱的！”

“是不是地狱，也是我选择的，我就要呆在这里。”

“你爱上他了？”伊格一把抓起我来，我别过头去，眼里噙满了泪。

“我不能跟你走。”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来救你的......”伊格搂住我的肩膀道：“之前我是骗过你，但我现在得告诉你，消失的女孩并不是去修行，而是被吃掉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她们都被王上吃掉了！”伊格没有说谎，他说得都是事实。

“我不走.....”

“为什么你还是不逃？我都如实跟你讲了！”

为什么不逃么？这里是让我有归属感的地方呀。

伊格见我无动于衷，愤愤而去。而我也已经知道，为何我一直能活到现在的缘故了。我将匕首藏入怀中，为解开了这个“秘密”而情绪难平。

在浴华阁为王上梳理着他的长发，如此的容颜竟是嗜血的“怪物”。我并不为此事难过，只是惊讶我们之间早已心灵相通。一旁侍立的伊格似乎仍难按捺住自己，频频向我使眼色，我假装并未看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淌的轻盈水声。

蓦地，伊格已拔刀向这边冲来，欲取王上的头颅。平日忠诚的侍从竟不再听随主人的意愿，要杀了他。

王上从池中“哗”地起身躲刀，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即将要更换的衣裳。一时间，被刀所经的皮肤裂了开来，血跟着洒落在润泽的水面上，使房间里霎时蔓延激起一股血腥味儿。亮晃晃的水影，像极了那天所见的红帘珠光。

我抽出匕首来，用力扎向伊格心脏所在的位置。伊格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为什么？”继而滑倒在我的脚下......“对不起，你不能这么做。”我抽出那把雕花匕首。

这把匕首，正是王上交给我的。他本意是让我用这把匕首亲手杀了他，我却没能如他愿，反而把我的身世都抖了出来。

当我拥住面前的这个男人时，以人血为生的活法，已经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不再需要那些“药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