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霞云万丈。
赤红的云彩横卧碧空,如火焰般炙热,风中尘沙厚重,将那黄土中蒙尘的枯草吹弯了腰,无精打采。
嬴政从长塌上悠悠转醒,入眼是从土墙的缝隙里泄出的幽微晨光,洁白如雪的落在他身旁少年的脸上,衬得那人淡色的唇竟有了些许红润。
嬴政呼吸一窒,恍惚间竟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顺着胸膛愈来愈响亮。他凝视着盖聂缄默不语,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缘故,此刻他心里莫名觉得困乏又安稳。
想沉沉睡去,却又舍不得闭眼。
那目光幽幽的君王还在犹豫时,对面的少年却突然转了转眼珠,浓密的睫毛微微一动,露出双温和又迷离的瞳子,清澈如水。
见嬴政已睁开眼,盖聂利落的翻身下榻,立在一旁整理仪容。许是这泥榻太狭窄,嬴政又在身旁的缘故,少年几乎一夜未眠,乌黑的碎发有些凌乱的披在肩头。
盖聂以指为梳,那散乱的发穿过少年雪白的指尖后立刻服服帖帖,又变回了白日里芝兰玉树的少年。
嬴政从长塌上缓缓起身,腰间的玉带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俯下身去拾,雪白的衣袍便这样慢慢悠悠的散开,露出大片淡色的肌肤。
盖聂的眸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的胸膛上,那君王的皮肤算不上白皙,却在晨光下散发出细腻的光芒,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从他腰肢直直探到锁骨窝,很是可怖。
盖聂目光一沉,盯着那道伤口缄默不语。
嬴政拾起那枚玉带,缓缓起身抬头时,恰好看见那少年冷冰冰的眸光落在自己胸膛上。
君王锋利的眼往那不知何时敞开的胸口一落,蹙起眉头将那散开的衣袍紧紧系上,再抬眼时又恢复了淡淡一笑的模样,十分温柔可亲。
盖聂瞧见了他神色的变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走出草屋去寻成腾,屋里便只留下嬴政一人,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玉带。
半响,那眸光犀利的君王轻声一笑,有些无奈。
“看来孤的小郎君……脾气不小啊……”
天光大白,云彩散开。
嬴政一行人整理好仪容,准备离开故安。
那白头老翁立在院子外头送行,盖聂原本与嬴政并肩走在最前头,末了少年步子一顿,从衣袍里摸出块碎玉递到了老翁眼前。
“老人家,拿着换着银钱回燕国吧。”
那白头老翁垂头看着盖聂手中的玉块,混浊的眼里仿佛有些许泪光闪烁,老人干枯瘦弱的皮肤与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叠在一起,显得愈发年迈孱弱。
半响,盖聂只见那老者抬起头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都眯在一处,慈祥的说:“多谢你家公子美意,老汉心领啦。只是家里老伴还葬在这里,我走了他便只剩孤零零一人,所以老汉得陪着他。”
老人说完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拍了拍盖聂的肩膀。
老翁的眸光落在远处嬴政的身上,洁白的须发在微风中飘洋着,笑得很开心。
盖聂见状只好将玉块收回,拱手一拜后转身离开。
成腾与嬴政立在前头,见盖聂快步走来,成腾情不自禁的踮起脚看了看那矮小的草屋,那老翁的身影单薄极了,倚在篱笆旁远远的瞧着他们。
直到他们走出了田陇,成腾回头时仿佛还能看见那老翁洁白的发髻,像片羽毛似的落在深色的大地里。
渭水潺潺,蓬蒿轻摆。
三人步行回了故安码头,那码头不显眼处有辆漆黑的马车与几个青衣男子立着,成腾带着嬴政与盖聂二人走过去,那几人便跪了一地。
领头的男子身材魁梧,目光极亮,抬头瞧见嬴政脸上面色平淡,便飞快低下头不再说话。嬴政瞥见那男子宽厚的肩背,声音冷若寒潭秋水。
“下去领罚。”
那男子闻言重重将头磕在石板上,情不自禁的闭上眼——头顶的君王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定是动了怒火,只怕是故安境内出了大事。
一时间男子心头掠过千百种念头,不由自主的把所有可能都猜了个遍。常言君威难测,他那时还不屑一顾,如今颤抖的脊背和湿透的衣衫却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么害怕。
短短四字,竟叫他战战兢兢,如履深渊。
马车扬起灰尘,在故安街头留下淡色的车轨印迹,飞檐上的玉饰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两边的帷帘垂着,挡住了窗外的尘埃与飞土,嬴政坐在长案前,铜盏随着马车轻轻晃着,在那清澈的灯油里倒映出碧色的影子与君王冷淡的眉眼。
马车外看与寻常车辆无异,车内却是别有洞天。
那玄铁而制的车壁坚不可摧,最里层是藤油浸过的松木,外观虽与寻常木材无异,却可以抵御大火。赤色的金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秦国山水,将嬴政身后的暗格巧妙遮挡住,哪怕是铺在长塌上的锦绣被褥,边边角角出都显示着王室泼天的矜贵。
嬴政挺拔的坐在长塌上,面前小巧的木案上已经堆满了竹简与帛书,都是快马加鞭从咸阳送来的急报,只等年轻的秦王亲自过目批阅,再送回到内侍手上。
灯火摇曳,嬴政狭长的眸子漆黑一片,俊美的下颌线勾勒出锋利的弧线,不由叫人想沉溺其中。
眼前密密麻麻的篆书看得他眼花缭乱,车外街道里的喧嚣声将年轻君王心中的忧虑唤醒,嬴政一时间心烦意乱,竟将竹简随手扔在了案上。
那奏书啪地一声落在木案上,哗啦啦的铺开,小半卷从木案上垂下,随着车马晃晃悠悠的摇摆着,赤红的朱砂笔只写了寥寥数语,落下了几滴鲜艳的墨色。
盖聂坐在嬴政对面,垂眸便能看见那份系了红丝带的奏书,少年清澈的眸光却没有停留,看向那个床榻上紧紧闭着眼的君王,目光幽幽。
嬴政虽闭着眼,五感却很是敏锐,察觉到那少年的眸光,立刻睁开了漆黑的眼。见少年垂眸看着他,嬴政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心虚,他狭长的眸子眯着,不由自主的从榻上坐起来,缓缓挺直了身子。
见少年的眸光不变,嬴政不禁轻咳一声,将那快要坠落的竹简拾起来,递到了盖聂眼前。
“孤看乏了,不如你帮我读吧。”
那少年正襟危坐,神色沉稳极了,听见嬴政这样说便接过那竹简,打开后细细一看,声音宛如鹤唳。
“吕相再上书辞相位,在下斗胆猜测是因故安赋税之事败露,他想以进为退,等王上回都后便要发难。”
嬴政闻言目光一亮,方才眉宇间的暗色散开,连神色都情不自禁的振奋起来:“不错,吕不韦辞相是假,借此遮掩赋税之事才是真。”
少年见状淡淡笑了笑,又拿起手边另外一卷奏书摊开,看了片刻后又仿效方才的模样,先陈述实事再发表意见,嬴政半卧在榻上,闭眼听着少年鹤唳般的声音,不时思索着对应的计策与规划,心头的烦躁悄无声息的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平和。
那莲纹金制的香炉中升腾起乳白的烟雾,在狭小的马车中悄然散开,车内两人不时的低语着,静谧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