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金南俊。
那个叫田柾国上千云山的人就是我。
我这一辈子，当军师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平定乱世后，又官拜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皇帝称兄道弟更是不在话下。
本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唯一一件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年逼着他上了千云山。
那年元月十五，下了很大的雪。
他只身一人，在那茫茫大雪中，遥遥一望便遇见了他这一生的孽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血海深仇，不知敌不敌得过绕指情深。
他很少来信。
寥寥几封，都是写如何同狐妖族斡旋。
唯有一封，信尾提了几句与此无关的话。
狐妖一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狐妖族小公主，名为阿米。
单纯乖巧竟也敢徒手杀鸡。
满屋腥气，久去不散。实则让人昼夜难寐。
我想起田七自小便爱干净，尤其酷爱洗衣服。如此一来，必然是要皱着眉头将床单被褥都洗一遍了。不觉哑然失笑。
后来，我见到了那个叫阿米的小公主。
她长着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嘴角弯弯的，说起话来娇娇的，尤其是她叫田柾国名字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点甜，好像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一样。
有一日，她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走过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军师，听说这世间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那你知道狐狸和人为何不能一起睡觉吗？”
这倒是真难住我了。
我于是换了个思路回答：“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们互相喜欢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向她投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她颇有几分心领神会的样子。
听说那晚，田柾国大半夜突然叫人去打了整整一盆冷水，第二天就伤风了。
人行于路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鱼与熊掌哪可都兼得。
又不能放下障碍，又不能抛弃执念。
便只能越陷越深，最终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人活在世上，痛苦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有的时候，活得轻松一点，并不是罪过。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
也许我并不知道那份痛苦有多深，也不知道那份爱恋有多重。
于是我只能站在岸边，看他一步步走向水中央。还暗暗窃喜，觉得那几日怕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
成亲之后那段时间，是他最快活的日子。
都是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田柾国娶了老婆以后，果真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比如外出勘探地形，他会突然不见了。
回来之后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单手骑马，像一个情场浪子的模样。
比如，军营里的鸡总是隔三岔五的少一只，做饭的王大爷天天找他诉苦。
可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以公谋私演绎得淋漓尽致。
再比如，大军都扎营了之后。
他总会带着夫人到周边的温泉或是山顶过一夜。
单独，两个人。
谁也不许跟着。
也不知道什么温泉能泡一宿，最好把这两个恩爱狗的皮泡掉就好了。
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怜我一大把年纪还虚长他几岁，鞠躬尽瘁不说，还得天天吃这郎情妾意的戏份。
夕阳西下，我与他登上城墙，举目远望这千疮百孔的河山。
我心里有热血跳动，他年轻的脸也是壮志满酬。
“南俊哥，有朝一日，我定要还这世间一个太平。”
“等到山河清宴，我想重新走遍这万水千山。”
我笑了笑，打趣他：“小狐狸怎么办？”
他笑意更深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像迎春开满山坡的花：“她说，天涯海角，都想追着我。”
我原以为他的障碍终于放下了。他的执念总算能修成正果了。我真心替他高兴。
可我错了，原来只要走进这琉璃城，只要戴上这头衔，就有人千方百计地提醒你，唤醒你，将你一遍遍地拉入那痛苦的竹林夜晚。
他不能忘，不想忘，也不敢忘。
可小狐狸又做错什么了呢？
她为了他，几乎什么都不要了，失去了亲友，失去了孩子，甚至连最后的一点感情，都要小心翼翼地乞求，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分个一干二净。
一面是仇恨，一面是愧疚。
他夹在中间，自顾不暇，日日夜夜，心力交瘁。
而新起的国家摇摇欲坠，不知有多人外来势力，恨不得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我看得出来，他实在是累了。
他妥协了。
用他唯一能给得起的，能回报给她的爱，
向那无底洞般的仇恨和皇权，
妥协了。
又是一年元月十五。
田柾国喝的大醉。
半夜敲开了我的梦。
认认真真跟我讨论给我找个老婆的事情。
这个小混蛋，自己感情不顺的时候才想起要拖他哥下水。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
我在心里骂了他半天，可看着他口齿不清，颠三倒四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疼起他。
那会儿我其实也有私心。
我私心向着他。
我觉得，他做得是对的。
自古成大事者，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想，我想小狐狸那么聪明，应当也是能懂这个道理的。
可我没想到，她不仅懂，而且心性如此决绝。
她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问题，让他在往后的所有岁月中，再也不用瞻前顾后的害怕。
让他永远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软肋。
那场大火就起在田柾国成亲的那晚。
琉璃城大部分奴仆都忙活皇上的新婚去了。
没有几个人在乎那个病了一段时间的狐狸娘娘。
所以等到大家回过头来发现的时候，大火都把半边天给映红了。
我赶到的时候，看见了穿着一身喜服的田柾国。
火红的天边，火红的喜服，和他血红的眼睛，看着实在是恐怖极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张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小狐狸啊，小狐狸，那么金尊玉贵的千云山公主，就这样活活地烧死在这深深地城墙内，化成一缕清灰，永远都看不见摸不着了。
可田柾国却连眼泪都没掉。
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就好像魂也跟着她一起走了一样。
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一句话：“为什么不等等我？”
没有人能回答他。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就站在那儿，穿着妖艳的喜服，反反复复问了三天三夜。
终究没能等到一个回答。
话说到这儿，我才发现。
我这一生，还是有很多错误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今日撕破了衣裳，明日弄断了笔杆，免不了要让夫人也骂上几句。
可我仍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有些事情，便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忍得了便能忍，忍不了便一走了之。
可见，因果轮回，皆是命中注定。
我也曾试者宽慰过田七几次。
可自从小狐狸走后，他性情大变。
处事愈发果断残暴。
狐妖一族，至情至性，爱恨分明。小狐狸之死，虽隐隐有所预兆，可若不是将军之女在其中推波助澜，扰乱是非，怕是没那么简单发生。
田柾国得知之后，将那女子带到千云山顶，给108只狐狸当了晚餐。
我没有怪他，冤有头债有主，自作孽不可活。
况且他除了性情变得愈发冷酷不近人，仍然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个好皇帝。
只是有时，有很多时候，我都能看见，他对着月亮，或是对着酒杯。
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我听不清，但每到那个时候，他的语气就难得变得温柔，就好像，就好像。
多年前，小狐狸喊他的名字时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在他面前放了一张纸条。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
他烧了一半，被我捡起来的一张纸条。
上面现在只能看见半行娟秀的小字了。
“田柾国，今年你会喜欢我吗？”
何止今年，怕是以后所有的岁月里，他对酒当空，举杯望月，日日夜夜都要思念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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