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旨

“吾乃皇都钦差，扬州城知府速来接旨！”

州府的官吏听闻钦差使臣来到，慌忙出了府门，在马前齐齐下跪。

钦差扬袖展开诏书，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朕膺昊天之眷命，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惟扬州城内瘟疫肆虐，致流民四散，恐伤及城外百姓，于举国治安不利，今特命扬州州府关闭城门，禁通商旅，城内人亦不得擅自出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钦此。”

一语落，四下皆惊。

紧闭城门，不行商贾，以城中仓储的粮草药材根本撑不过半月。

扬州此疫凶险，胜算渺茫，须得及时止损以断尾求生。

朝廷这是做了弃城的打算。

圣旨犹如一道惊天霹雳降落，州官闻言无不冷汗涔涔，深深埋首，无一人敢言语。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城中人在这数日中为求生而作出的挣扎和努力顷刻间化为灰烬。

扬州城内数万条性命在这道重若千钧的圣旨面前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圣旨难违，大势已定。

他们终于还是沦为了这江山社稷的祭品。

钦差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上来领旨，遂高声斥问道：

“扬州知府何在？”

底下无人应答。

钦差逐渐失去了耐性，正要出言斥责，这时一道清风修竹般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中。

小筠推着轮椅行来，轮椅上的蜀卿依旧一身皓洁如月的长袍，面若冠玉，风华无双。

轮椅在州府门前停下，蜀卿扶着手柄起身，抬手撩起纤尘不染的衣摆，从容向着圣旨伏首而跪，行面圣之礼。

“恕家父重疾缠塌，无法前来面圣。臣蜀卿，代父领旨。”

钦差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番来人，扬了扬下巴开口道：

“你是扬州城主府的世子？”

“是。”

面前人自始至终不卑不亢，纵使屈身于马下，仍难掩一身不凡气度。

钦差阖起手中的锦轴，递向马前的蜀卿。

“圣旨我已带到，还望世子转告知府大人，事关社稷大义，圣上体恤民生，福泽浩荡，其中损益，可要好生斟酌。”

末了两句拖长了尾音，别有深意。

蜀卿闻言缓缓直起身，垂首以双手接过面前的圣旨。

“臣，谢恩。”

钦差漠然地瞥了一眼身前的州府众人，扯过马绳转身要离去。

“圣上身居庙堂之高，心怀天下苍生，实本朝百姓之幸，臣身为子民得蒙皇恩亦镂骨铭肌，感遇忘身。”

身后那人蓦然出声，嗓音温润却字字铿锵，沉稳有力。

闻言钦差拉住马，侧过脸看向身后的蜀卿。

“然臣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如今天降灾祸，扬州城中千万百姓，性命攸关。

臣无力解救城池于水火中，有愧于君上之托，亦有负于城中百姓。

烦请大人替蜀卿回禀圣上，蜀卿绝不会舍下城中百姓于不顾，愿倾臣之力，守护扬州城至最后一刻。

死而后已。以谢隆恩。”

语落，扬袖，俯身，遥向北方行君臣之礼。

一袖清风，半襟明月，他胸怀万古河山，自是坦荡如砥。

州府众人见状无不恸然。

在生死面前，蜀卿却云淡风轻，坦然以对，只求心中无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他心中自有大义，纵使身死，也是死于道，绝非为君而死。

钦差望着蜀卿挺直的脊背良久，终是没开口。

是个贤臣。

只可惜，生不逢时。

他未置可否，沉默着转过身，掉转马头，向着州府外而去，身后跟着几名朝廷钦差随之离去。

商玖坐在屋檐之上，俯视着下方那道清风朗月般的身影。

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她眼中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之色。

钦差一走，消息便从州府透了出去。

不出半日，城中风声鹤唳。

得知朝廷要封城，城内但凡有些势力的权贵富贾，五一不千方百计打通官府，在城门关闭前逃离了扬州。

而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根本没有能力出城，即使出了城也不过沦为漂泊无依的流民罢了。

更别提家中有染疾之人了。

三月杨花乱芳草，本该是扬州城最动人之时，可原本的平静如风中柳絮一般变得支离破碎。

商玖冷眼看着城中发生的一切。

凡人生老病死、命数轮回，自有天定，这本与她无关。

她来此一为履行灵官职责剿灭妖族，二为寻人，旁的事她无心插手。

而这日早晨，当她步出房门时，却意外看见一个少年身影。

少年神色匆忙，在门前徘徊不去。

见商玖出现在门前，少年抬头望向她，难掩面上惊喜。

“小九师妹。”

小筠在商玖房前等了许久，不敢贸然打扰，眼下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忙出声唤她。

商玖扫了一眼门边的少年，面上淡淡。

见商玖没回应他，小筠也顾不得窘迫，急急开口道：

“近日城中的事想必师妹也知晓，方才府中来了人要接师父出城，可被师父拒之门外，避而不见...”

小筠停下，看了看商玖脸色，见她似无动于衷，有些着急。

“再晚些等城门关了就再难出去了，师妹可否帮着劝劝师父？”

商玖闻言掀了掀眼睑，清丽的面容上神情淡漠。

“可这与我何干？”

小筠对于商玖的冷漠有些讶然。

他不知所措地绞了半晌衣角，才咬着唇，嗫嚅着开口：

“师父他待人一向一视同仁，却远近有度，但惟独待师妹是不同的。”

“所以我想，师妹在师父心中...定是与旁人不一样的罢。”

商玖眸色动了动，未答言。

不一样的么。

她于他，不过萍水之交，连相识、相知都谈不上，又谈何特别呢？

况且，和她一般，他亦有自己的清傲。

她认定的事情便是以生命为赌注，押上一切，也不会退让分毫。

他亦如是。

出城与否他既已有决意，纵使她真的出言相劝也未必能有所动摇。

“不必了，你师父不会出城的。”

商玖没再看门旁的小筠，越过他提步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笃定从何而来，但她心中的感知从未如此熟悉而强烈。

正因为这样的感知，让她能看懂他温雅外表下近乎偏执的孤傲，甚至生出隐隐相惜之意。

或许，他们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