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允儿原先不叫允儿，她原是天庭大殿下身边的侍女，名唤子衿。
昔年初见，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殿下见她一身青衣，便随口许了“青青子衿”的名字，那年她刚从一株仙草修炼成人，从他茶色的瞳中望着自己的影，便轻易开了情窦。
后来她才知道，他没看过诗经，那半句诗是听宫中仙娥们念多了，所以才记住了。
（2）
天庭是个不准动情的地方，她只好把自己的小心思藏在心底最深处，用他每天对自己的一点好，聊以慰藉，痛并快乐着。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她心满意足地陪在他身边，他也逐渐对她越来越好，她想，即使无名无份，这样便足够了吧。
（3）
瑶姬思凡。
他奉命前去捉拿把自己带大的亲姑姑，杨天佑一家就地格杀，瑶姬被压桃山之下。
听说瑶姬的孩子都还很小，她心中不悦，这天给他的晚饭便刻意做了他最不爱吃的甜羹，还故意加了两勺辣椒。
（4）
果不其然，他方吃第一口，就皱起了眉，以眼神询问她，子衿捏着绣针坐在一旁，冷冷道，
“若是奴婢动了凡心，殿下也要格杀勿论吗？”
她说完才有些后悔，自己那倨傲的语气哪像个奴婢，想认罪又拉不下面子，便索性赌气地不说话，把玩着手里的绣针等对方开口，心道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半晌对方迟疑地问道，
“你……是要扎我吗？”
然后真的挨了一针。
（5）
谁料瑶姬之事横生枝节，她的一儿一女没有死，她心中欢喜，央他放两人一马，可对方却面无表情道，
“父皇下令，我只能照做。”
她心中大恸，
“你当真对思凡厌弃至此？”
对方默然。
她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颓然道，
“若有一天奴婢动了凡心，殿下当如何？”
他依旧不答。
她心中怆然，哀哀一笑，
“大殿下秉公无私，奴婢敬佩。”
他终于忍无可忍，咬牙道，
“我没有。”
她却是听不进去，自顾自跪下道，
“奴婢自知对大殿下妄动凡心，罪孽深重，如今只求一死，请大殿下秉公执法。”
他握紧了拳，骨节咯吱作响，
“子衿，你别逼我。”
她固执地长跪不起。
（6）
子衿被关进了天牢，大殿下不准任何人探望她，罪名是冲撞太子。
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惩罚大小全看上位者心意，她素来是大殿下眼前的红人，狱卒不敢难为她，她住的牢房被打扫的干净，还有一个石榻可供休息，她谢过狱卒，便住了进去。
（7）
短暂的愤懑过后，她便开始后悔，明知道天庭严禁私情，却还要给殿下找麻烦，实是胡闹，她想，若是对方来接她出去，她一定给对方赔礼道歉。
（8）
隔壁关进来了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犯人，血腥味呛得她直皱眉，对方似乎是有些发热，一直在喃喃地说胡话，胡乱喊着娘，三妹，父亲，大哥。
她心软了，喊来狱卒要过去给他处理伤口。
狱卒为难道，
“子衿姑娘，这可是重犯杨戬，大殿下用刑过后吩咐了，谁也不许管，让他自生自灭。”
（9）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只觉得眩晕。
这是他的亲表弟，他怎能下如此狠手！
牢房之间有缝隙，刚好能许她伸出一只手，她便自顾自伸手为杨戬疗伤，任凭狱卒急得跳脚。
（10）
杨戬终于平静下来，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她温柔地问道，“可好些了？”
杨戬点点头，感激地望着她，她怜这孩子命苦，便继续为他疗伤。
冷不防大殿下一脚踹开大门，面色不善地望着两人。
她亦是冷冷地瞪回去。
最后的结果是，她被换了个牢房关押，杨戬又被拖了出去。
（11）
日子一天天地过，子衿在牢房里百无聊赖地磨石子，她觉得于杨戬有愧，甚是内疚，也与那人置气。
她想，若是他不亲自来劝我回去，我便不走了。
（12）
许多天后，终于有人来接她，不是大殿下，却是他的幺弟，十殿下。
往日活泼爱笑的小殿下这次却格外沉默，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没由没来地一阵不安，问道，
“大殿下呢？他……他受伤了吗？”
她想，该是多重的伤才会让小殿下这般悲伤，她不敢想。
小殿下嘶哑着嗓音道，
“大哥不在了。”
“什……什么？”
小殿下没有理她，自顾自道，
“他让我跟你说……他早就知道，私心误你，对不起。”
那天，她哭到几次昏厥。
（13）
小殿下说，是杨戬杀了他。
于是，微不足道的愧疚便化作了滔天的恨意，千年之后，杨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小殿下假意贬她为最低等宫女，她便被拨去做了司法神殿的侍女。
（14）
小殿下递了口信，纵然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内务司也不敢得罪唯一的储君，她被安排成了杨戬的贴身侍女。
（15）
在司法神殿做了贴身侍女后子衿才知道原来贴身侍女有这么多活要做，想起曾经那人对她的容忍与迁就，心头便是一痛，好在杨戬很快便想起了她，惊喜地问她名字，她想起那人唤她子衿的样子，心头又是一痛，施礼掩饰道，
“奴婢卑微，尚无姓名。”
杨戬微微一笑，为她取名为允，她执意不肯跟杨戬姓，杨戬便唤她允儿。
（16）
杨戬亦是待她十分的好，可她每每想起她的殿下，都对杨戬恨之入骨，她要杀了他为殿下报仇，不惜同归于尽。
（17）
她按捺住性子，逐步取得杨戬的信任，暗中寻找下毒的机会。
终于，杨婵思凡了。
杨戬亲手把妹妹压在山下，回到真君神殿喝了一夜酒。
她觉得机会来了，端着一杯毒茶走到他身边，像多年前安抚那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柔声道，
“喝杯醒酒茶吧，不然会头痛的。”
杨戬怔怔地看了她两秒，忽然惨笑道，
“果然。”
她手心冒汗，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真君在说什么？”
杨戬又笑，他说，
“本座那个到处抓思凡的大表哥居然自己动了凡心，可笑。”
（18）
“啪。”
手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待允儿回过神来，杨戬白皙的脸上已经印上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杨戬却是不怒，平静地望着她。
允儿咬着牙，浑身颤抖，
“你没资格提他！”
杨戬道，
“可我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允儿，我在天牢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他难得脆弱地望着她，
“十大酷刑，真的好疼啊。”
允儿不语，却被杨戬孩童般脆弱的模样勾起了母性，消去了大半火气。
杨戬红了眼眶，委屈道，
“他带人灭我家满门，那时，他可曾顾念过我是他的表弟？允儿，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我的亲表哥要杀我，我的亲舅舅要杀我，我还要保护我的妹妹，可她现在也不要我了，你说他不该死，可我呢？我做错什么了？”
杨戬哭了。
允儿被他哭得手足无措，那万分委屈的模样倒像是自己欺侮了他，她赶紧掏帕子给他擦眼泪，想起殿下也忍不住掉泪，最后成了两个人一起哭。
（19）
允儿茫然了，她一直恨着的杨戬却也是身不由己，殿下的死，究竟该归咎于谁？
杨戬道，
“是天条的错，玉帝的错，我与他明明可以不必对立。”
他又道，
“我知道你想杀我，你为爱人报仇，这也没有错，但你若能助我改了天条，杨戬自会把性命双手奉上。”
允儿沉默。
杨戬举起身边小几上凉透的茶，端详片刻道 ，
“我知道这种茶，不会致命却会让人元气大伤。”
他一饮而尽，立刻便呕血连连。
允儿吓了一跳，急忙扶好他，
“你这是做什么！”
杨戬堪堪止住呕血，苍白着一张俊脸笑道，
“做生意不会一次就把钱都付清嘛。”
允儿又落下泪来，杨戬道，
“你别哭，本座说到做到，只要……”
“我答应你，”
允儿红着眼睛瞪他，这人便是拿捏住了她心软，故意做出这副可怜相拉她下水，实在可恶，
“但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20）
可杨戬最终还是食言了。
允儿在昆仑山脚找到他的时候，杨戬静静地躺在一条小溪里，大片的鲜血把溪水染成了粉红色。
“你来了？”杨戬睁开眼睛看着她，呼吸微弱，他试了几次，才扯出一个顽劣的笑容，
“允儿，你再不动手，我可就要死了。”
允儿噙着眼泪梗着脖子骂他，
“没良心的，你要改天条救你妹妹，姑奶奶帮了你那么多，你……我还没杀你呢，”
她哽咽了，
“杨戬，你不许死。”
杨戬笑着咳嗽说知道，不过你快点，我等不了太久了。
（21）
允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转了心意的，她只知道，做了司法天神的杨戬和大殿下很像，哪怕是小殿下，肖了大殿下的五官，却也不似大殿下的气质。
允儿有时候看着杨戬，恍惚间总是觉得自己在看那个人。
杨戬要她做的也不多，主要是稳住扶桑宫，不与真君神殿作对，还有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譬如照料小玉和四公主。
允儿越发觉得他像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坚硬无情的外表下，他们都有着一颗柔软善良的心。
或许是因着那层血缘和相似的境遇，他们的眼睛，越来越像。
允儿惊觉自己已经不希望杨戬死了，倘若杨戬死了，她就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22）
允儿把杨戬从小溪里拖到了就近的山洞里，颤抖地卸去他破碎的银甲，胡乱地把各种疗伤药粉往他的伤口上堆。
倒是杨戬懵了，
“你不杀我吗？”
允儿红着眼剜他，哆嗦的嘴唇却出卖了她，她张了张口，最后死死捏住杨戬的肩，恨声道，
“杨戬，你不许死，不许就这样死了。”
你若死了，我便见不到他了。
杨戬了悟，
“你想上刑直接动手即可，不用怕我死了。”
她咬牙切齿地对着那张俊脸就是一巴掌，碍着他一身狰狞的伤，巴掌方挨到脸就卸了力道。
允儿忽然就哭了，
“你别死，我求求你了，活下来。”
杨戬看着她，黑濯石般的双眼蒙了层阴霾。
他道，“好。”
（23）
允儿尽心尽力地为杨戬治伤，而杨戬也很配合，他伤的很重，允儿几乎是把多年攒的灵丹妙药全部用上了，才勉强吊着他一口气，幸运的是，他那一身的伤总算是有了见好的迹象。
（24）
天宫无事，她便常住在了那个小小的山洞，悉心照顾着杨戬，杨戬有了些精神便同她闲聊，他们聊的多是旧事，却都默契地对那个人闭口不提。
（25）
两个人便是这样不好不坏地捱着日子，看不到未来，却谁都不提。
直到有一日，杨戬呕血后看着那一片晕着元神光华的鲜血，允儿还在掩口落泪难以置信时，他却如释重负地轻快道，
“不用在我身上浪费药了，元神受损，我没多少时间了。”
（26）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杨戬却偏偏刻薄起来，那一日，杨戬问允儿，
“你曾经是有名字的吧？”
允儿调和药水的手一顿，僵硬道，
“没有。”
杨戬却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查过你，你作为他的贴身侍女，他定是给你起过名字的。”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伤口被强行扯出，连同腐朽变质的恨意一起撕裂得鲜血淋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允儿摔了调羹，忍无可忍地怒喝道，
“杨戬，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戬却是不冷不热地反唇相讥道，
“你还知道我是杨戬啊。”
允儿语塞，却仍是强硬道，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杨戬冷笑，
“你不明白？那你明不明白你看我的时候是在看谁？你救我又是想救谁？”
允儿硬着头皮道，“可是……”
杨戬却不再看她，
“杨戬就是杨戬，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愿做任何人的影子。”
（26）
杨戬变得任性，甚至有些幼稚，那些苦涩的药他一口都不肯再喝，非要吃甜食，有时还会硬拖着允儿给她讲故事，嫦娥奔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听得允儿的耳朵几乎起了茧子，他还指挥允儿做了个简单的风铃挂在凸起的石棱上，山洞里没风，他就轻轻地摇晃它。
（27）
夏末的时候，杨戬终于安静下来，有了几分允儿熟悉的模样。
允儿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杨戬已经油尽灯枯了。
杨戬道，“允儿，这些时日多谢你了。”
他一生被重重枷锁困住，唯有濒死的日子才敢放纵自己一些，万幸身边的允儿天性善良，事事依着他，才让他的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允儿红了眼眶，咬紧下唇，不睬他。
杨戬又道，“你再不杀我，可就真没机会替他报仇了。”
允儿斥道，“闭嘴！”
她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杨戬不以为意道，
“哭什么，这样也挺好的，”
他的眼中甚至溢出几分喜色来，兴致勃勃地计划道，
“允儿，我想死后葬在华山，最好在离三妹近一些的地方，活着的时候总也看不见她，死后我想日日守着她。”
他想了想，又道，
“你莫要告诉她，她定会为难，这样，你将我的尸身焚作灰烬，悄悄埋在她屋前的桃树下便可。”
允儿沉默了会，还是说好。
杨戬如释重负地阖上眼，郑重道，
“欠你的，杨戬来世再还。”
允儿刻意忘去神仙并无来世，她道，“我等着，杨戬，你要说话算话。”
（28）
杨戬再也没有回答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