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好容易碰到的指尖被狠狠地甩开，哪吒在他眼前缓缓蹲下，少年俊朗的面容在他视线里数倍地放大，他给那红色的瞳孔盯住，不能自制地打了个寒噤。他一下子明白，那双眼此时是冰冻了的流出的鲜血的红，再不是给温柔的夕阳点缀的红海棠花瓣的红了。

哪吒“你如今装糊涂还有何意义？”

灵珠与魔丸的气息在森冷的海水中交合，哪吒的狂躁渐渐被灵珠温和的凉意抚平了些许，理智使他意识到，此时此刻比起将这海底龙宫捣毁殆尽，还是将他父母的下落逼问出来，才是妥当。他冷笑着，尖利的指甲蹭过敖丙苍白而微冷的脸颊，看了他一会儿，倏然笑道，“你这副模样，多无辜！在山河社稷图中便是如此，竟使我信了你！也是我自己愚钝，我竟忘了，你也曾想将整个陈塘关毁了，哪里会在意我的死活？”

起先的惊愕在此时已变成了痛苦。敖丙浑身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比起窒息带来的晕眩和胸口的闷痛，更加令他难忍的是他明白了哪吒对他的信任如此脆弱。他一向是七窍玲珑的心思，在这片刻之间，渐渐将一切咀嚼透彻。他明白了，这是一个拙劣的计谋，以李靖夫妇为饵，施用于哪吒。

究竟是谁策划了这样几乎无益于龙族，却只针对他两人的欺诈？不，这一点还重要吗？

他竭力渴望保护，渴望与他携手面对苦难的这个人，面对如此拙劣的计谋，竟连问也懒怠问他。

这个人，坚信着眼前所见，绝不要多思考一点，因为那会证明他自己的幼稚和愚蠢。

无尽的失落像猎犬追逐他，而他在片刻后停止了与这失落的对抗，停止了逃跑的脚步——自暴自弃的闲适感侵袭他整个身体。敖丙疲惫地弯下了腰，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向他温柔地笑笑：

敖丙“哪吒，那不是我，我不知道。”

哪吒“不是你？”

少年的面孔被怒火扭曲而显得狰狞，

哪吒“哈，除了你，你们整个龙族，谁认得我的父母？除了你，还有谁天生得如你这一副勾人的相貌？”

敖丙坦荡地望着他，仍维持着笑容：

敖丙“我不知道。”

既然哪吒如此不屑于向他再多求证哪怕一点，不屑于哪怕再对于自己亲眼所见多做一点怀疑，那么他敖丙自然也不会同他多做一句解释。

一向温和而善解人意的龙族，此时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斤斤计较的别扭的心思。他绝不会，也绝不能便宜哪吒一毫一厘。纵然他心里仍对他抱有一千分一万分的温柔，可就在这小小的一点上，只在这一点上，他绝不想让步。

这个幼稚的、冲动的、恣意妄为的人，这自己的半身，他从来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然而没有办法，也许终归还是有宿命的，宿命要这位“魔丸”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也注定将要被他吸引。敖丙清楚的知道哪吒的一切不好，可没有办法，他并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他的情感早已在共历天劫之前，便悄然地转化了。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情感该称为什么，只是模糊地感到自己对于这愚蠢的，易怒的稚气的人有无限的渴望，渴望与他亲近，渴望得到他的理解，渴望他的信任，乃至于渴望与他以肢体相接触。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能够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万龙甲，自己的姓名，乃至于亲手摧毁了整个龙族的希望，他什么也没有要求，无私到仿佛产生了某种疾病。而大约正因为此，在这时面对哪吒的不信任，他才会愤怒，是与此前的哪吒类似的，由失落演变而成的愤怒。

哪吒“你不说么？”

敖丙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只会令他更加愤怒，而哪吒此时的愤怒却在敖丙心中转为奇异的快感。他仍一言不发，看着哪吒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看着混天绫从其身后窜出，将自己的双手死死缚住。

他被压倒在地上，脸颊皮肤与石子相互研磨，起先还能感到这小小的疼痛，但片刻之后，他明白自己低估了哪吒盛怒时的破坏力。他感到狠压住了自己的人，修长的手指化作利刃，割裂他的衣衫，在一瞬的静滞后，剖入他的肌理。

那一瞬间的静滞，使敖丙原已无望的心里燃起小小的希望的火光。他明白了吗？那愚钝的，孩子气的思想，他终于明白了这陷害的拙劣，愿意信任他了吗？他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痕——因为他哪吒而致使所有族众绝望的惩罚，他师父申公豹亲自行刑的，以铁鞭抽打在新生的肉体上，整整一百鞭，几乎废掉了他一身法力。只在前夜方才行毕，而因为鞭上附着的妖力，伤口至今都没能复原，此时他绝没有能力与哪吒相抗。但他自己并不关心这一点，哪吒看到了吗？敖丙想着，他明白了吗？明白他敖丙绝不会伤害他，绝不会掳走他的父母……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将身上的伤痕当做一件战利品向他炫耀，炫耀自己的忠诚。

而在天性之魔的化为利爪的手刺入他的皮肤时，心中已由小小的火星燃灼成燎原焰火的希望，倏地湮灭了，连火曾存在过的痕迹也不剩。

剥皮之痛，无人可忍，正因为此，就连古往今来传闻中暴虐的夏桀也从没有将什么人生生地剥下皮肤。

这史无前例之事，如今被“魔丸”加注于自己的半身。

龙族的皮肤因遍覆鳞甲，十分坚硬，而这原本可谓优点的特质，在此时成了令敖丙的痛苦更增长了数倍的悲哀。鳞甲紧紧固着于身体，在撕扯时，哪吒便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扯，未掉，再更用力地向下拉拽，鳞片下覆盖着的鲜嫩的血肉在蛮力之下颤巍巍地抖动，亦如这身体的主人，已无法维持自己以沉默行使的抗议。

敖丙的喉咙里挤出不成音的，凄厉的呻吟，饶是他向来长于忍耐，可这样的疼痛，早已超过了任何生物的忍耐范围，即使妖族，不，即使是神灵，倘若自己的皮肉被生生扯下，哪一个还能维持了高华洁净的气度？哪吒听到这更近似于哀嚎的呻吟，感到被他压住了的身体簌簌地筛糠似的颤抖，身下的龙族徒劳地扭动，挣扎，撕裂的衣服上满是金黄的血渍，全没了方才近似于蔑视的淡然。他遂被被激起了施虐的快感，因为强力而从血肉上脱落的龙鳞被他攥在手里，又抛到一边，散落在地像一个在爱中谨小慎微的人在绝望里碎成了渣滓的心脏。满手的金色的血水却没能令这被愤怒侵蚀了理智的人想起在山河社稷图中是谁亲自剜下了最坚硬的鳞甲赠予了他自己。

落在天生怪力的“魔丸”之手，不消一刻钟的功夫，敖丙背上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他趴在地上，梗着脖子哀喘不止，眼白因为忍痛而充了血，那红一直揉到他脸颊上，像擦多了胭脂似的，有一种病态的异艳。整个的，原本苍白光洁的，美玉似的脊背，此时给血水模糊了伤口，还未死透的神经和肌肉突突跳动着，使他感到一种像是鼓出一个巨大的脓肿的酸胀的疼痛。他僵硬着四肢，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并非他不想动一动，而是不敢，但凡他稍有动作，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所有的肌肉便互相牵扯，互相扭结，痛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维持这怪诞的姿势趴在地上，生理性的泪水将视线吞没。

他缓缓阖上眼睛，将这一样感知封闭掉，同时在心里不停地催眠自己，他爱哪吒，而自己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没关系，此时此刻，哪吒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等到他冷静下来，还会是那个理解了他那被所有人斥为虚渺的理想的，幼稚但也足够温暖的少年。

心爱的人，无论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产生怨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