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下了几日的细雨。
雨停时,青家庄主带着一只已死惑妖回了庄。青家庄主难得回来,这接风的场面自是不能失了气势。
常人听闻,青家庄宴请了各家名门于浮华水上。
“这青家庄的庄主回来了?”
“是啊,听闻青家庄主除了个人妖相合的戾鬼。”
一人惊然,道:“人妖相合的戾鬼!”
传言的人瞥他一眼,风轻云淡道:“那妖没能将人化为幼灵,反被侵噬,纠集了怨念,到处胡搅胡为,被青家庄主一箭射破。”
“…………当真是太可怖了。”
“诶,不过惹人注意的是,青家庄主回来时,带了一只已死的惑妖回庄。”
闲话的两人瞻前顾后,一人低声道:“前几日有只惑妖闯进了柴桑,不知被谁连射两箭而死。想必就是那只惑妖。”
“不是青家庄主射杀的?”
被问的那人摇头道:“若是了,我还同你说甚。”
二人将头凑近,又说了各自的猜测。这之后,传出的版本又是百家争鸣。
民间民坊的传言虽漫天遍野,但信不得。
青家庄主在宴请了各世家名门后,不难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虽一时气愤,却也忍住了,贴了告示要寻射杀惑妖之人,并附加,若确是此人,便收其为青家庄公子青梧唁的射箭师。
青家庄主也不怕流言再起,全地界贴满了告示。这来冒认的人,此起彼伏的一波又一波,要说为什么会有众多人前来冒认,自是地界的那句“除怨除邪除妖,必先过其青家庄。”引起的,或许这其中,还有青梧唁的原因。
为了找到真正射妖的人,青家庄主布了一局赛,让所有前来的人都往惑妖身上射两箭。不比箭技,只比深浅。比赛规矩一出,众人皆是惊愣,却没人多言。
早在贴告示前,青家庄主便细细研究了这惑妖身上的箭痕。从外表来看,这箭虽射得强劲,但却入得不深,不像常人力道射进。除此,这另外一箭明显是第二次补上的,第二箭入的深度还没第一次的深,惑妖能死,只因刚好坏了它的命脉,青家庄主能断定,不会是成人所为。
这箭射的妙处,不仅是因为精准,还有这旋转的角度,很少有人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射破惑妖的全身经脉。天底下有这等人才,青家庄主自是不会放过。
不比箭技,只比深浅,这对于前来冒认的人自是容易,都狠拉开了弓射,一箭比一箭射得深,每有人射一箭,一旁的侍从便会拔下箭来,记录箭身的血迹长度。如此一个时辰,射箭的人渐少,只还有一武夫和一男孩。
这孩子,怎么瞧,也不过十二三岁。
武夫射毕,那男孩不顾众人议论的口舌,笑嘻嘻的拿了弓箭,随意拉弓。
一箭射出。
箭陷入惑妖身躯。直劲,却入得不深,连肉身外的箭头也隐隐看见,众人看罢,皆是一阵哄堂大笑。只听一人嗤笑道:“只是个孩子,做戏一场。不然要滑天下之大稽了!”
众人笑得开始捧腹,他们自认射箭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射箭将箭头露在外面的。这射箭讲究的是力度和劲度,再就是这精准,方才那一箭有气无力,有劲无魄,着实让人看了好笑。
青家庄主站定擂台处,不笑不语,只两眼扫视。众人中有人轻咳几声,讥笑声随即渐小。
“这射箭讲究的不只是力度和劲度。在真正面临妖鬼邪祟时,需要的是射破它们要害的技巧。”
“别看这箭射得不深,若射得精准,这一箭,足矣除掉戾气深重的妖。”
青家庄主下了擂台,狠拍男孩肩头,男孩身子被拍得稍斜,拿过弓箭,欣喜道:“庄主可还记得附加的?”
青家庄主大笑,“今儿倒是遇上了个好小子!好!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儿的射箭师了!”
伴着窸窣的风声,男孩扬头,笑意正浓。
虽初春,庭院梧桐的绿叶却已在不觉中拥簇了满枝,随着风柔絮而下。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多数为不服。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输给了一个小孩子。青家庄主闭眼挥手,示意侍卫将这群粗鄙的人轰出庄门,众人被逼退至青家庄庄门,连吼不服,直吵得半边山都在作响。
正待青家庄主的暴脾气要怒发时,池中忽隐现柔和天青色的身影,丝绸随风而起。
又一步,站定,袖垂。先观其衣,再视其人。
众人皆寂。
一人弯腰致礼。
“好山河不止一处。众前辈皆为豪勇之人,必不会拘泥于此场赛事。”
声音柔和清明,虽缓慢却不拖泥带水,似那飘渺的春风,只轻抚而过,从不带有痕迹,却让人难以再忘怀。
众人哑了良久。待有人回了神,握拳弯腰致礼,众人才幡然醒悟。
“青庄主,我等告辞。”
“…………”
“这青家庄的小公子真没束发。”
“早有耳闻,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
“………倒真长得像个美人儿…………”
众人在嘈杂的说话声中渐渐远去,有人声音响亮,隔了很远也能叫人听得清楚。青梧唁虽听到,却无任何神情变化,只是转身向自己的父亲——青勃羿,行礼问好。
从始至终,青梧唁不曾看过青勃羿和那男孩一眼。
男孩偏了头望青梧唁,嘿嘿一笑,露出两颊深浅不一的酒窝。
青梧唁只当没注意,微偏头转而离去。
青勃羿也不曾在意青梧唁,狼嚎般的大笑着回了另院。
此处,只留下一仆人。
那仆人弯腰向青勃羿离去的方向,待青勃羿入了拐角处,才回身道: “你何名?”
“袁晋。”
“好吧,袁晋。你年纪尚小,规矩若是不懂,无什么大事。但如今成了咱们公子的射箭师,有件事你需晓得。”
“咱们公子从小体弱多病,拉不得弓…………”
那仆人忽的压低了声。“…………确切来说是拉不了弓,你切莫当真要教公子射箭。”
听罢,袁晋笑意渐失,望向方才青梧唁离去的方向,已听不清那仆人再说些什么。
生于青家庄,拉不了弓,这是要承受何等的欺辱。
待袁晋回过神,那仆人依旧流水般的讲说着。
那仆人说了些什么,袁晋没听。
仆人话毕,转头要望袁晋时,却发现袁晋已走出很远,下一时便追喊着赶了上去。
袁晋忽停。
抬眼凝视院中梧桐。
“你说梧唁,生志为何。”
仆人微滞,道:“公子生志是…………哦,好像是梧桐!”
“哎呀!你不能这样称呼公子,这被听见了是会被赶出去的!”
梧桐,凄情悲寂,此生一人。
袁晋望着梧桐的眼睛没再移开。
只觉此景,似曾相识。
“别愣神了,跟我来吧。”
那仆人拉着袁晋的手腕直走向方才青梧唁离去的方向。
不多时,已是另一院内。
刚进庄门,袁晋便觉庄门前的梧桐树甚是好看,却不知这一院独有的梧桐竟长得如此别致,所有的枝干似乎都恰到好处的生长着。他虽知梧桐的寓意,也见过许多,但这棵梧桐着实令人瞩目难忘,有别于山里野长的梧桐,却又有天然之感。
袁晋正赏心悦目,那仆人忽扳过他的脸,道: “这就是你的住处了,这斜对面是公子的房间。”
“其实庄主收你进来,是想让你保护公子。你可别有什么非分之想。”
看着这仆人雨滴满嘴跑,袁晋有些无奈的撇撇嘴。
这仆人是个男人,怎的说话满嗓的女人腔调。我还怕你有非分之想呢。袁晋皱眉心道。
他若再听这仆人说话,估计要承受不了了。
于是草草打发了那仆人,袁晋让自己清静清静些。
正待袁晋细想,忽听门外有轻微的声响。透过缝隙,隐隐看见一人正半弯腰探头向青梧唁的房间张望。
兴许是没人,那人缩回脑袋,有些慌乱的眼扫四处,再一垫一垫地小跑向了别处。
这人,不是刚才的‘唠婆子’仆人吗。袁晋心道。
袁晋将门半掩开望了会儿,青梧唁便从另院回了屋。
只听得门轻掩声。
见没人再来,袁晋合上门,拿出腰身里的木头和篆刀,开始琢磨着。
接下来的时日,袁晋与青梧唁虽未再正面接触,但袁晋总会在青梧唁进屋后,便会有一阵阵刺耳的磨刀纂刻声从房内传出。
这一院中,只青梧唁和袁晋两人,甚是空寂,旁人再细小的说话声也能听得清楚,何况袁晋弄出这么大动静。
第一夜,青梧唁房内灯火如往常时辰熄灭。
第二夜,青梧唁房内灯火熄得稍早。
第三夜,青梧唁到了亥时才熄了灯。
第四夜………………
第六夜,磨刀纂刻的声音像计时器般响起。
“咚咚。”
不知何时,传来一阵短促轻微的敲门声。袁晋正刻得兴起,实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咚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似乎用了些力气,袁晋微抬头,适时看见一瘦弱的身影,正衬着月光投射在窗纸上。看去似乎有些单薄。
袁晋起身,开了门。
定眼直视眼前的人,袁晋稍露笑容。
他知是青梧唁。
青梧唁唇齿微启,没待说话,便被他轻易地扯进了屋内。
屋内没有上灯,只有月光透过窗纸微弱洒下,映得青梧唁的脸更为娇皙。
“你…………”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