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年的指尖在书脊上游走,像抚过时光的脊梁。
窗外雨幕如织,将"岁月留痕"古董店的橱窗晕染成模糊的水彩画。他刚刚点燃的沉香在雨气中愈发沉郁,与古籍的纸墨味交融成独特的时空印记。店里的座钟敲了三下,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本《陶庵梦忆》的修复倒是比预计顺利..."叶知年对着灯光检查纸张透光度时,门铃突然撕碎了宁静。
一个浑身蒸腾着水汽的男人撞进店内,黑色长风衣吸饱了雨水,在地板上拓出深色的足迹。他摘下眼镜擦拭的动作带着某种学术人士特有的焦躁,镜片反光间,叶知年瞥见一双被雨水洗得异常清亮的眼睛。
"光绪年间的《庄子》,李文藻校注本。"男人的声音像他的脚步一样急促,"封面上应该有松竹纹样的暗印。"
叶知年放下镊子,麂皮布缓缓盖住工作台上的古籍残页。他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类目标明确的顾客——他们总把古籍当作超市货架上的商品。
"第三排书架。"他指了指西北角的桐木书架,"不过那里只有民国影印本。"
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发梢的水珠甩出一道细小的弧线。叶知年注意到他右耳后有道浅浅的白痕,像是被书页划伤过的旧疤。
"不对,不是这些..."男人的手指在书脊间弹琴般掠过,忽然停在最高层,"等等,那是什么?"
不等叶知年回应,他已然踮脚抽出一本靛蓝色函套的线装书。动作太急,碰倒了旁边立着的《金石录》书立,一阵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
"请用梯子。"叶知年声音冷了八度。
男人却恍若未闻,颤抖的手指抚开扉页:"就是这个!李文藻的亲笔题跋!"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要多少钱?"
叶知年伸手欲取回检查,对方却条件反射般将书护在胸前。这个防卫姿态让叶知年看清了他左手小指上的墨渍——长期执笔留下的、洗不净的学者印记。
"首先,这是我的店。"叶知年抽出一张宣纸推过去,"其次,您正在把古籍泡在雨水里。"
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将书放在宣纸上,却仍用指尖按着书角:"陆今安,哲学系。"他腾出右手摸名片,风衣口袋发出湿漉漉的闷响,"这本书关系到道家思想研究的一个关键断代..."
叶知年没有接那张洇湿的名片。他的目光落在古籍函套的暗纹上——那不是该出现在光绪年间的云雷纹。某种直觉让他按住书页:"容我做个碳素检测。"
"我可以付鉴定费。"陆今安突然从钱夹抽出一沓现金,"现在就要。"
玻璃橱窗映出两人对峙的剪影:一个如青松静立,一个似急雨倾泻。雨声中,叶知年听见自己说:"您这样的藏家,通常活不过三个月。"
陆今安竟笑了,那道白痕在耳后若隐若现:"所以我只研究死物。"他推过现金时,袖口露出腕表表盘——表针是逆走的,"您开个价?"
"它不该是这个价。"叶知年指向版权页某处,陆今安却突然合上书册。
"三万,含那个酸枝木书匣。"陆今安指向展示柜,语速快得像在害怕改变主意,"我知道这远超市价。"
交易在沉默中完成。当陆今安将书装进防水袋时,叶知年注意到他脖颈处有根红绳——多半系着玉坠,老一辈学人的做派。雨声渐歇时,这个矛盾的来客已消失在巷口,只在柜台上留下圈水渍,中间躺着那张洇了边的名片。
叶知年用镊子夹起名片时,一滴水落在"陆今安教授"的烫金字体上。大学官网上这个人的照片严肃刻板,与方才那个为本书倾囊的疯狂学者判若两人。他打开抽屉,指尖在同类名片上停顿——三年前来过的那位收藏家,要找的也是李文藻校注本。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梧桐叶飘落在青石板上。叶知年轻轻摩挲着那本《陶庵梦忆》的残页,忽然希望这场雨下得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