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呼啸着灌进邓佳鑫的耳朵,吹乱了他的秀发。二十米开外,周明远单薄的身影坐在天台边缘,双腿悬空晃荡,仿佛随时会被风吹下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手指紧紧攥住手机,120急救电话已经接通,但他不敢出声。
左航已经脱掉鞋子和外套,只穿着袜子悄无声息地向周明远靠近。他回头看了邓佳鑫一眼,眼神中传递着清晰的指令:保持通话,但别惊动他。
邓佳鑫点头,小心翼翼地退到天台门口,用气声向接线员说明情况。挂断电话后,他看到左航已经移动到距离周明远约五米的位置,正以极慢的速度继续接近。
"周明远。"左航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在风中却异常清晰,"能谈谈吗?"
男孩猛地回头,身体因这个动作而危险地晃了一下。邓佳鑫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别过来!"周明远的声音嘶哑,"谁都别过来!"
左航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好,我不过去。但能告诉我为什么选在这里吗?"
邓佳鑫惊讶于左航的开场白。没有俗套的"别做傻事",没有空洞的"想想你的父母",而是一个真正试图理解对方的问题。
周明远似乎也没料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几秒:"...这里能看到整个城市。"
"视野确实很好。"左航慢慢蹲下,降低自己的高度,"你经常来这里?"
"放学后...有时候。"周明远的声音小了下去,"没人会注意到。"
邓佳鑫的眼眶发热。他想起周明远转学以来的种种迹象:总是独自一人,课间埋头看书,作文里那些隐晦的痛苦表达。他早该注意到的,他们早该...
"邓老师也来了。"左航突然说,"他也很担心你。"
周明远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左航,与邓佳鑫相遇。男孩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可怕。邓佳鑫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
"周明远,"他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我们找了你一早上。林小雨急哭了,以为你..."
"为什么?"周明远打断他,"反正没人在乎。"
"我们在乎。"邓佳鑫又向前几步,现在他和左航一左一右,与周明远形成三角形,"你上周交的那篇关于《局外人》的读后感,写得比很多大学生都好。我本想今天找你谈谈推荐参加市里比赛的..."
周明远的表情动摇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得僵硬:"那又怎样?我爸只会说'不务正业'。"
左航抓住这个切入点:"你父亲对你要求很高?"
"他根本不懂!"周明远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再次危险地倾斜,"只会说'数学考不到90分就别想上大学'!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他的声音破碎成抽泣。
邓佳鑫看到左航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交谈。他深吸一口气,又向前挪了一小步:"我爸爸也是那样。"
这句话让周明远和左航都看向他。
"我小时候,"邓佳鑫继续道,声音轻柔,"他总说男孩子学那么多没用。"他苦笑一下,"我高考那年,他把我所有的英文原版书都锁了起来。"
周明远盯着他:"...那你怎么..."
"我偷了钥匙。"邓佳鑫眨眨眼,"半夜三点,像个小偷一样摸进书房。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爸就坐在那里,守着我的书。"
这个反转显然出乎周明远意料,他微微睁大眼睛。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邓佳鑫模仿着父亲的语气,"'这股倔劲儿,不愧是我儿子。'"他停顿一下,"有时候,父母表达爱的方式...很糟糕,但那不代表他们不爱你。"
周明远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邓佳鑫趁机又向前几步,现在她离男孩只有三米远了。左航也从另一侧缓慢靠近。
"周明远,"左航开口,"我看了你昨晚的邮件。关于数学公式与人生不确定性的思考...很有深度。"
男孩猛地抬头:"那你为什么不回我?"
左航的表情罕见地显出一丝愧疚:"我应该立刻回复的。但我想找更完美的解释...结果错过了最重要的时机。"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周明远。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数学真的很差。"
"不,"左航摇头,"你的问题不是数学能力,而是被恐惧束缚。恐惧让你看不到自己的潜力。"他小心地向前一步,"就像站在高处时,如果只盯着脚下,会觉得世界只剩深渊。但如果抬头..."
周明远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远方。就在这一瞬间,左航和邓佳鑫同时冲上前。左航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邓佳鑫则环抱住他的腰,两人合力将他从天台边缘拖了回来。
三人跌坐在水泥地上,周明远被夹在中间,终于崩溃大哭。邓佳鑫紧紧抱着他,感觉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她怀中剧烈颤抖。左航的手则牢牢按在周明远肩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没事了...没事了..."邓佳鑫轻声重复,不知是在安慰周明远,还是安慰自己狂跳的心脏。
左航的呼吸也很急促,眼镜歪在一边,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救护车应该快到了。邓老师,你能联系他家长吗?"
邓佳鑫点头,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左航的衣袖。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抓住的,但此刻就是无法松开。左航也没有抽走手臂,任由他抓着,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远处传来警笛声。接下来的半小时像一场模糊的梦:医护人员检查周明远的身体状况,警察记录事情经过,匆匆赶到的周母抱着儿子痛哭。邓佳鑫和左航并肩站在一起,回答各种问题,偶尔交换一个疲惫但欣慰的眼神。
当周明远被送上救护车时,他突然回头:"左老师...邓老师...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邓佳鑫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左航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背,克制而温暖。
人群散去后,天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阳光已经变得柔和,给一切镀上金色轮廓。邓佳鑫的双腿突然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
"小心。"左航扶住他的手臂,"你需要坐下。"
他们并肩坐在天台中央,远离边缘。邓佳鑫这才注意到左航的袜子已经磨破,脚底沾满灰尘。
"你的鞋..."他指了指。
左航低头看了一眼:"不重要。"这种对"不完美"的容忍,在他身上简直前所未有。
沉默蔓延开来,但不再像前几周那样令人窒息。最终是邓佳鑫先开口:"我们差点就失去他了。"
左航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是我的错。我应该更早注意到..."
"不,是我们。"邓佳鑫摇头,"我们太忙于...其他事情。"
他没明说,但两人都知道"其他事情"指的是什么——国际项目、南山国际的邀约、他们之间的冷战。
"你说得对。"左航突然说,"关于立即干预的部分。有时候...情感比系统更重要。"
邓佳鑫惊讶地看着他。这是左航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承认他的方法有价值。
"而你也是对的。"他轻声回应,"长期跟踪和系统性支持同样重要。我们...本该一起关注他的。"
左航转头看他,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邓佳鑫,关于哥伦比亚项目..."
"我不去了。"邓佳鑫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是说...如果被选中的话。今天之后,我意识到...这里更需要我。"
左航的眼睛微微睁大:"但那是你的梦想。"
"梦想可以改变形式。"邓佳鑫微笑,"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创造不比哥伦比亚差的教育?"
左航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邓佳鑫意料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擦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我拒绝了南山国际。"他低声说,"原因和你一样。"
邓佳鑫的心跳加速,左航的手指温暖而略微粗糙,抚过他脸颊的触感让他全身发麻。
"那个学生..."左航收回手,声音变得坚定,"我们需要一个长期计划。心理辅导、学业支持、家庭沟通..."
"嗯。"邓佳鑫点头,突然有了个想法,"左航,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在学校创建一个特殊辅导项目?不只是对周明远,还有其他有需要的学生?"
左航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跨学科学习支持小组?"
"对!数学和英语结合,就像我们帮林小雨那样。"邓佳鑫越说越兴奋,"还可以邀请其他学科老师加入!"
左航的嘴角上扬:"需要详细规划。学生筛选标准、课程设置、效果评估..."
"还有活动设计!"邓佳鑫补充,"要让学生感到有趣,而不是另一种压力。"
他们相视一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火花——那种对教育的热情,正是最初吸引他们走近对方的东西。
天色渐暗,左航站起身,向邓佳鑫伸出手:"该下去了。明天还要见校长谈我们的计划。"
邓佳鑫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却没有立即松开。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向天台门口,直到不得不松开以通过狭窄的楼梯。
下楼的路上,邓佳鑫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周明远喜欢来天台的?"
左航推了推眼镜:"他的一篇作文提到过。分析得很到位,只是..."
"只是什么?"
"文笔太像你了。"左航轻声说,"那种...充满感情的表达方式。"
邓佳鑫心头一暖。原来左航不仅认真读了学生的作文,还能分辨出他的影响。这个发现比任何赞美都更让他欢喜。
走到校门口时,路灯已经亮起。左航犹豫了一下:"我送你回家?"
邓佳鑫摇头:"不用了,今天...我想走一走。"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左航点头,但补充道:"到家后发个消息。"顿了顿,又严谨地补充,"安全考虑。"
邓佳鑫笑了:"遵命,左老师。"
他转身走向人行道,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左航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给他平日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见她回头,他微微抬起手,一个克制而温柔的告别。
邓佳鑫也挥挥手,转身继续前行。初春的风仍然带着凉意,但他的胸口却前所未有地温暖。今天发生的一切——危机、救援、和解、新计划——像是一道分水岭,将过去与未来清晰地划分开来。
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他们的实验班会如何发展,甚至不确定他和左航之间这种微妙的新关系将走向何方。但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邓佳鑫第一次感到一种踏实的期待:无论前方有什么,他们都将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