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苏城,空气里还裹着前夜未散尽的湿冷,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布,沉甸甸地压着人的呼吸。青石板路被昨夜一场无声的细雨洗得发亮,映着两旁白墙黛瓦的倒影,蜿蜒着爬向苏城一中那扇沉重的、漆成深赭色的老校门。
江南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里。校门口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混杂着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催促,嗡嗡地冲击着耳膜。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清冽的水汽混杂着泥土和草木新发的微腥,是她熟悉的、属于这座水乡城市的味道,却丝毫没能抚平心口那只胡乱扑腾的小鸟。今天是高二开学典礼,也是她作为转校生第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亮相的日子。光是想象那黑压压一片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的指尖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凉,掌心腻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许小雅“别慌,小南,”
身边传来好友许小雅压低的、带着点促狭笑意的声音,“再慌下去,我怕待会儿校长讲话讲到一半,咱头顶就得开天窗——直接给你下场大的。”
江南猛地扭头,对上许小雅那双亮晶晶、写满了“我懂你”的眼睛。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起来。许小雅是唯一知道她那个“小毛病”的人——当她的情绪波动强烈到某个临界点,尤其是紧张或者害羞时,周围真实的天气就会随之产生微妙的变化。范围不大,通常局限在她周身几十米内,影响程度则取决于她心跳的剧烈程度。可能是几缕不合时宜的薄雾,也可能是几颗砸在干燥地面上的小雨点。
这个秘密,是她和这座烟雨小城之间,最私密也最让人烦恼的联系。
江南“小雅!”
江南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的颤抖。
许小雅嘻嘻一笑,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人潮里挤。
许小雅“安啦安啦!深呼吸!想想待会儿典礼结束就能冲去食堂抢糖醋小排!转移注意力大法好!”
这个提议确实让江南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她努力调整呼吸,跟着许小雅穿过高大的校门,沿着爬满常青藤的旧式回廊往里走。校园里的老槐树枝桠虬结,新叶还未完全舒展,在微冷的春风里轻轻晃动。回廊尽头豁然开朗,是宽阔的露天操场。乌泱泱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像一片起伏的、安静的海洋,已经按照班级方阵站定。操场正前方,是临时搭起的木质主席台,深红色的幕布垂落着,透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江南的心跳,毫无悬念地,随着脚步踏入操场、暴露在那片开阔天空下的瞬间,骤然提速。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着回音,震得她耳膜发麻。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微凉的气流,以她自己为圆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迅速搅动着操场上原本还算平静的空气。
“高二(七)班!这边!” 班主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江南像抓住救命稻草,拉着许小雅,几乎是踉跄着挤进自己班级队伍的末尾。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主持典礼的教导主任那洪亮、略带沙哑的声音就透过麦克风响彻了整个操场:
“老师们,同学们!苏城一中,新学年开学典礼,现在开始!全体肃立,奏唱国歌!”
庄严的旋律骤然响起。江南慌忙挺直腰背,努力想跟上节奏开口,可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主席台方向,目光却在扫过台下靠近主席台左侧那片区域时,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站在高二(一)班队伍最前排的一个男生。很高,站姿挺拔得像操场边那些年轻的杉树。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衬得他肤色偏白,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没有像周围大部分同学那样只是敷衍地张着嘴,而是很认真地、低声地跟着旋律唱着。那专注的神情,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江南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里,又激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
嗡——
江南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脸颊热得能煎蛋。与此同时,那股以她为中心盘旋的、微凉的气流瞬间变得汹涌!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揉搓挤压,水汽以惊人的速度凝结、汇聚。
几乎是国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奶白色的雾气,毫无征兆地从高二(七)班队伍末尾的区域凭空涌出!如同舞台剧开场时拉开的厚重帷幕,又像被打翻的巨大牛奶桶,翻滚着、扩散着,迅猛无比地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先是附近的几个班级队伍,紧接着是主席台的下半部分,再然后,整个操场的师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雾笼罩其中。视线骤然缩短到不足一米,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连身边许小雅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哇靠!”
“怎么回事?”
“天怎么突然……”
“雾?哪来这么大的雾?!”
“我看不见了!”
“别挤别挤!”
惊愕、疑惑、带着点慌乱的议论声瞬间取代了刚才的肃穆,在浓雾中嗡嗡地响起。整个开学典礼的秩序,在这片不速之“雾”的笼罩下,宣告瓦解。
江南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耻而微微发抖,手指死死揪着校服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她能感觉到那浓雾像有生命一样,湿漉漉、沉甸甸地缠绕着她,带着她此刻无处遁形的慌乱。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极其稳定地拨开了她面前翻滚的雾气,突兀地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里。那只手上,握着一把折叠伞。素净的深蓝色伞面,伞柄是磨砂质感的金属。
江南惊愕地顺着那只手抬起头。
拨开的雾气缝隙中,她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是刚才那个站在高二(一)班前排、认真唱国歌的男生。他竟然穿过混乱的人群和浓雾,走到了她的面前!距离如此之近,江南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水珠,还有那双清澈眼眸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探究的关切。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清冷,但递伞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陈奕恒“同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雾气的阻隔和周围的嘈杂,像初春溪流里一块温润的卵石,稳稳地落入江南的耳中。
陈奕恒“要挡雨吗?”
挡雨?江南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头顶只有一片翻滚的、看不透的浓白,哪里来的雨?他是什么意思?是看穿了什么?还是单纯的好意?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炸开,让她更加手足无措,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
就在江南对着那把伞,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的当口,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阳光穿透力的声音,猛地从浓雾的另一侧炸响:
张桂源“江南——!”
那声音洪亮、直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热气,像一把利斧劈开了沉闷的雾气。紧接着,一个身影硬生生挤开几层人墙,带着一阵风闯到了江南面前。来人个子同样很高,肩背宽阔,运动款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有着一头略显张扬的短发,笑容灿烂得晃眼,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整个人像一枚活力四射的小太阳,驱散了些许浓雾带来的压抑。
他完全无视了旁边拿着伞的清冷男生,也完全无视了江南脸上那显而易见的窘迫和惊愕,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她,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赞叹和自来熟:
张桂源“江南!你的名字真好听!跟这雾一样,又神秘又漂亮!我叫张桂源!高二(三)班的!认识一下?”
他的热情像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江南只觉得本就混乱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宕机了。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却撞上了身后同样被浓雾和混乱弄得有点懵的许小雅。
许小雅“噗——”
许小雅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这笑声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尴尬。极致的尴尬。江南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她能一头钻进去,永远不用出来面对这诡异到极点、又让她心跳失控的场面。一个递伞问她要不要挡雨的冰山学霸,一个在浓雾里大喊她名字好听的自来熟运动系男生……这都什么跟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