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蝉鸣在侯府高墙外聒噪不止,将暑气一丝丝织进雕花窗棂。沈惊瓷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屡屡飘向书案对面——崔佑安正临窗批阅文书,墨玉簪束起的长发垂落肩头,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温润的弧线,依旧是那副谪仙般的模样。
可只有沈惊瓷知道,这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翻云覆雨的手腕。
自“信任危机”后,她以“瓷娘”身份更加深入地探查,也留在崔佑安身边观察。最初,她仍固执地将他的“炽焰”力量视为“病症”,将他的秘密解读为“忍辱负重”,直到半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漕运案”。
江南漕运总督贪墨赈灾粮款的消息传来时,朝野哗然。崔佑安以“体察民情”为由南下,归来时却带回了一份“铁证”——几封据说是总督与某位藩王私通的密信,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信笺上的火漆印都分毫不差。紧接着,京城便传出“玉衡君”暗中联络江湖势力,截获了总督运往藩王封地的黄金。
最终,漕运总督被抄家问斩,其背后的藩王势力被大幅削弱。朝野上下都称赞崔佑安“智破奇案”,唯有沈惊瓷在某个深夜,无意间看到崔佑安书房暗格里,那叠尚未销毁的、模仿他人笔迹的练习纸,以及一张标注着“漕运总督府密道图”的羊皮卷。
图上某处用朱砂画了个醒目的叉,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灭口处,需借‘水匪’之手。”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崔佑安口中的“自保”与“守护”,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想什么?”崔佑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放下狼毫,起身走到她身边,随手拿起她案头的医书,“又在研究如何压制‘炽焰’?”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温和,仿佛在问“今日茶饭可还合口”。
沈惊瓷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低声道:“只是随便看看。”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那些关于“借刀杀人”“伪造证据”的画面,像梦魇一样在脑海中盘旋。
崔佑安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是早已习惯了她的欲言又止。他翻开医书,目光落在某页关于“血热妄行”的医案上,忽然道:“前几日,吏部侍郎的独子得了怪病,浑身燥热如焚,京城名医皆束手无策。你以‘瓷娘’之名出手,一剂‘凉血清心汤’便药到病除,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沈惊瓷的心猛地一沉。她救吏部侍郎之子,是因为那少年无辜,且其母曾是她祖母的故交。可崔佑安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了敲书页,“吏部侍郎此人,素来依附于丞相党羽。他儿子病愈,怕是要对‘瓷娘’感激涕零,连带对举荐你去的那位‘江湖义士’,也要另眼相看了。”
沈惊瓷猛地抬头,撞进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她这才惊觉,自己被那个“江湖义士”——一个自称仰慕“瓷娘”医术的中年人——引去救治侍郎之子,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崔佑安布下的棋子!
“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让我去救他,是为了拉拢吏部侍郎?”
崔佑安没有否认,反而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吏部掌管官员任免,侍郎若能为我所用,日后清理丞相党羽,便能省去许多麻烦。惊瓷,你这手医术,用在正途,便是济世救人;用在棋局,便是利刃出鞘。”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他温文尔雅的表象,露出内里对权力的极致渴望。他不是在解释,而是在理所当然地陈述一个事实——在他的权谋棋局里,万物皆可利用,包括她的医术,甚至包括她这个人。
“所以,那些被你‘清理’的‘丞相党羽’,”沈惊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罪有应得?又有多少人,只是挡了你的路?”
崔佑安沉默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被他亲手修剪过的石榴树,枝叶整齐划一,如同他掌控中的棋局。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惊瓷,你以为这朝堂是诗画吗?是你医书里的‘望闻问切’,辨明是非便能药到病除?”
他转过身,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煦,只有冰冷的锐利:“当今圣上耽于享乐,丞相结党营私,边关将士浴血奋战却粮草不济,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我若不握住权柄,不将这些蛀虫一一拔除,何来‘守护苍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你以为我想做这‘玉衡君’?你以为我想修炼这焚心蚀骨的‘炽焰’?我崔佑安出身将门,本该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可现实呢?我父亲含冤而死,忠良之士被排挤打压,我若不戴上假面,不拿起屠刀,便只能和他们一样,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牺牲品!”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眼中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痛苦与野心。沈惊瓷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她理解他的痛,理解他的恨,甚至隐约认同他“拨乱反正”的初衷,可他实现目的的手段,却让她不寒而栗。
“那漕运总督府的密道里,”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那个憋在心里的疑问,“被‘水匪’灭口的账房先生,也是挡了你的路吗?他不过是个想带着账本揭发贪腐的小人物……”
崔佑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腊月里的寒冰。他看着沈惊瓷,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惊瓷,妇人之仁,最是误事。那账房先生手中的账本,不仅涉及漕运贪墨,更牵扯到我安插在江南的暗线。若让他活着见到御史,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害死更多人。”
“害死更多人?”沈惊瓷惨然一笑,“所以你就可以先下手为强,牺牲一个无辜之人?崔佑安,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忍辱负重’?这就是你要守护的‘苍生’?”
“是!”崔佑安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眼中的“炽焰”气息隐隐翻涌,“为了大局,牺牲在所难免!你以为那些坐在高位上的人,哪个不是踩着白骨上来的?我至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还想着给这乱世一个清明!”
他的指尖灼热,烫得沈惊瓷手腕生疼,更烫得她心头发麻。她看着他眼中燃烧的野心与狂热,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那个在她面前咳血、需要她细心照料的“病弱公子”,那个让她心疼、让她牵挂的崔佑安,似乎只是他精心塑造的一个幻影。
而眼前这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对牺牲无辜轻描淡写的“玉衡君”,才是他的真面目。
“放手。”沈惊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崔佑安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看着她手腕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但很快被更深的固执取代。“惊瓷,你不懂。”他低声道,“等你站到我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选择,别无他法。”
“我永远不会懂。”沈惊瓷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中充满了失望与痛苦,“我只知道,医者仁心,不该成为权谋的工具;守护苍生,不该以牺牲无辜为代价。崔佑安,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藏着的是对权力的渴望,是……冷酷的算计。”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崔佑安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他脸色微变,却没有反驳。他知道,沈惊瓷已经看到了太多,看到了他不想让她看到的黑暗。
“你走吧。”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如果你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现在就走吧。我不会再留你。”
沈惊瓷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仿佛承担着千钧重担。她心中的道德底线在尖叫,斥责他的冷酷与算计;可对他的感情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想起他也曾有过的温柔,想起他眼中偶尔流露的挣扎与痛楚。
她想走,想逃离这个充满谎言与算计的漩涡,想回到那个只需要辨药施针的“瓷娘”身份。可她又无法否认,自己依旧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依旧想知道,在那极致的权力渴望之下,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她熟悉的、那个“崔公子”的温度。
“我不走。”良久,沈惊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但我也不会再任你利用。崔佑安,你的棋局,我不陪你下了。从今日起,我只是沈惊瓷,一个医女。”
她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他一眼。
崔佑安站在原地,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那声音消失在庭院的蝉鸣中。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残留的、属于她的温度,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知道,沈惊瓷的离开,像一颗投入棋盘的石子,打乱了他原本的布局。更重要的是,她带走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柔软的光。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刺眼。崔佑安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狼毫,笔尖悬在空白的宣纸上,久久未落。
权谋的棋局早已铺开,棋子们各就各位,厮杀在即。可他忽然发现,这盘棋似乎……越来越冷了。
而那个选择从棋局中抽身的女子,她的身影,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脏里,隐隐作痛。
信任早已崩塌,道德与感情激烈冲突。沈惊瓷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知道,她与崔佑安之间,隔着的不再仅仅是秘密与谎言,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关于良知与底线的鸿沟。
这盘权谋的棋局,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厮杀阶段,而她和他,都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