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秋,来得悄无声息,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萧瑟。
浣花溪的水流慢了些,清冷了许多。岸边的垂柳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染上深浅不一的黄,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几片,打着旋儿飘向水面。“杏林春”檐下的青瓷风铃,声音也仿佛被秋意浸透,多了几分清越的孤寂。
药圃里,谢桐蹲在那一小片被结界护住的灵植前。
冰晶兰的幼苗终究没能熬过夏末最后一场酷热,蔫黄着蜷缩在土里,像凝固的泪滴。雪魄草倒是顽强些,但也只是几株灰扑扑、无精打采的草茎,在微凉的秋风里瑟缩着。唯有墙角那几颗随手撒下的、最普通的红梅种子,不知何时竟顶破了板结的土块,探出两片极嫩、极小的黄绿色芽尖,在萧瑟中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
谢桐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微小的芽尖。指尖冰凉,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生命的搏动。柠木灵根那点微弱的生机,在她残破的躯壳里艰难地流转着,如同风中残烛,与这新芽微弱的气息奇异地共鸣着。
「剩余寿元:1年。」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如同丧钟的余韵,在她沉寂的意识深处回荡。
一年。
三百多个日夜的倒计时。
恨吗?
恨意依旧在冰封的心湖深处燃烧,如同永不熄灭的毒火。恨顾寒飞的背叛,恨沈欢的伪善,恨命运的不公,恨这具被碾碎的躯壳。
可那恨意,在三百多个日夜的消磨下,在浣花溪的流水和“杏林春”的药香里,似乎……不再那么尖锐了。它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底色,融入了骨髓,成为了她存在的一部分,不再需要时刻嘶吼着证明。
不甘吗?
丹田气海那巨大的空洞,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失去的力量和尊严。看着镜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感受着指尖连提起一壶水都费力的虚弱,那种被剥夺一切的屈辱感,从未消失。
可“不甘”二字,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锋利。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太久的石头,棱角犹在,却不再轻易割伤自己。
复仇?
碎骨抽魂,她不敢。
双修之路,她不耻。
依靠闻人衍那施舍般的庇护去报复?那与摇尾乞怜何异?
力量……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一个在清醒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奢望。
她缓缓收回手,看着指尖沾染的一点湿润的泥土。空洞的狐眸倒映着那株倔强的红梅新芽,也倒映着身后药柜整齐的轮廓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清苦药香。
悬壶济世?
救得了他人沉疴,却救不了自己必死之局。
那些痊愈病人感激的笑容,那些因她而重新挺直的脊梁……这一切,于她这具注定腐朽的躯壳而言,又算什么呢?
真的……甘心吗?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没有答案,只有一片空茫的回响。
甘心就此消逝,如同从未存在过?
甘心看着仇人风光得意,儿孙满堂?
甘心将所有的恨与不甘,都带进冰冷的坟墓?
“不……”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呓语般的否认,从她紧抿的唇边溢出。轻得连檐下的风铃都未惊动。
那点不甘,终究是根深蒂固的毒刺,拔不出,化不掉。
她扶着冰冷的药柜边缘,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靛青的布衫在秋日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她没有走向那张诊案,而是抱着那本厚重的《本草拾遗》,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隔壁那扇永远紧闭的厢房门走去。
竹扉虚掩着。
谢桐在门前站定。她没有敲门,只是抬起苍白的手,指尖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厢房内光线幽微,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椅一榻。闻人衍背对着门,负手立于临窗的位置。窗外是后院那株高大的、叶子已大半转黄的桂花树。他身姿挺拔如孤峰,雪色的长袍纤尘不染,银发如瀑垂落,周身萦绕着比秋日更凛冽的寂灭寒意。仿佛一尊伫立在时光长河之外的冰雕。
谢桐抱着书,静静地站在门口。她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道清冷孤绝的背影。药草的清苦气息与闻人衍身上那股雪后青松铁锈的冷香,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地交融。
许久,久到一片枯黄的桂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过窗棂,落在闻人衍脚边冰冷的地面上。
谢桐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师尊。”
“桐儿……想问心。”
“桐儿……不甘心。”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厢房的寂静,也穿透了直播间死水般的弹幕。
【问心?】
【不甘心……她终于说出来了!】
【闻人衍会怎么回答?】
闻人衍的身影纹丝未动,仿佛并未听见。只有那垂落的银发,在窗外透入的光线里,流淌着冰冷的微光。
谢桐也不期待他立刻回应。她抱着那本沉重的《本草拾遗》,如同抱着一个冰冷的世界,自顾自地、极其缓慢地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得像在剖析一具标本:
“桐儿恨过,恨意滔天,焚心蚀骨。恨顾寒飞伪善薄情,恨沈欢蛇蝎心肠,恨天道不公,恨己身无力。恨意支撑着桐儿从戒律台爬回霜寂阁,支撑着桐儿在那魔窟石柱上……没有立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桐儿也怕过,怕死,怕那碎骨抽魂的痛,怕这残躯一点点腐烂发臭……怕到骨子里。”
“桐儿更不甘过。不甘心一身修为付诸东流,不甘心玉骨冰姿沦为尘泥,不甘心仇人逍遥快活,不甘心……连死,都死得无声无息,像个笑话。”
她顿了顿,空洞的狐眸望着闻人衍冰冷的背影,嘴角缓缓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清醒和自嘲:
“可如今……桐儿看着这药圃里的枯荣生死,看着浣花溪边的悲欢离合……看着自己这双手,还能救几个人,还能解几分痛……”
“那恨,那怕,那不甘……似乎……都淡了。”
“像这秋日的雾,看着浓,风一吹,也就散了。”
“剩下的……”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枯枝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
“只剩一片……空。”
“桐儿想问师尊……”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道雪色的背影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近乎虔诚的困惑:
“修道……究竟为何?”
“求长生?长生若只是枯坐万年,观蝼蚁生灭,又有何趣?”
“求力量?力量若只为碾碎他人,填补己身虚无,与那魔窟中的邪祟何异?”
“求超脱?超脱了爱恨情仇,七情六欲,那还是‘人’吗?”
“若修道尽头,便是如师尊这般……”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几个字:
“太上忘情,俯瞰众生如刍狗……”
“那这道……”
“桐儿……”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厚重的书卷,指尖拂过粗糙的书脊,声音低得近乎自语:
“不修也罢。”
话音落下,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凝滞了。只有那片枯黄的桂叶,在冰冷的地面上,被穿堂而过的微风吹得轻轻挪动了一下。
直播间也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静。弹幕消失了,仿佛所有观众都在屏息等待。
许久,久到谢桐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抱着书转身离开时——
闻人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雪色的袍角在幽微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他没有看谢桐,那双寒潭般的眸子越过她的头顶,投向她身后的虚空,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更宏大、更冰冷的存在。清冷的声音如同凝结的冰泉,在寂静的厢房里缓缓流淌开来,带着一种阐述天道法则般的漠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此‘无情’,非无感,乃无偏私。”
“日月轮转,四时更迭,生老病死,枯荣盛衰……皆为道。”
“道法自然,顺之者昌,逆之者……亦在道中。”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终于垂落,落在了谢桐苍白平静的脸上。那目光依旧深不见底,却似乎穿透了她脆弱的表象,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片不甘的空茫。
“修道者,求索于天地之间,窥法则之妙,掌乾坤之力。”
“然,力之所及,终有穷尽。心之所向,亦非坦途。”
“恨、惧、不甘……皆为心魔,亦是道途之障。”
“你看淡,是悟。”
“你不甘,亦是真。”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冲刷着谢桐沉寂的心田。
“长生非枯坐,乃观沧海桑田,悟变中之不变。”
“力量非屠刀,乃护道之所存,守心之所安。”
“超脱……”
他微微停顿,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难捕捉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
“非断情绝欲。”
“而是……”
“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
“知其不可得而……释然于心。”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清晰地敲在谢桐的心上。
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
知其不可得而释然于心。
谢桐抱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空洞的狐眸深处,那片沉寂的冰原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看着闻人衍那双仿佛蕴含着亘古星辰与寂灭深渊的眸子,第一次,没有感到被看穿的恐惧,也没有感到被俯视的卑微。
她仿佛看到了在那片绝对的、俯瞰众生的漠然之下,同样存在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被冰封的“不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法捕捉。
闻人衍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秋日天空。他的声音恢复了亘古不变的清冷:
“你问心,心已答你。”
“看淡是道,不甘亦是道。”
“循心而行,即是汝道。”
“至于尽头……”
他微微侧首,银发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完美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如同寒玉雕琢:
“本尊……”
他微微一顿,吐出三个字,如同冰雪落于寒潭:
“亦在途中。”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雪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光中的雪,一步踏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厢房内。只留下那本《本草拾遗》冰冷的触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雪后青松铁锈的冷香。
谢桐依旧抱着书,静静地站在原地。
窗外,又一片枯黄的桂叶飘落。
她低头,看着怀中厚重的书卷,指尖拂过粗糙的书脊。
看淡是道。
不甘亦是道。
循心而行……
她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狐眸望向闻人衍消失的方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松动。
直播间,一条弹幕缓缓飘过:
【……本尊亦在途中。】
【他……是不是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