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的清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潮湿和沉重。
那具冰冷的尸体已被王胖子用草席暂时盖住,安置在院子角落的柴棚下,等待后续处理。
浓烈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淡了不少,但那股铁锈般的气息依然顽固地萦绕在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堂屋里气氛凝重。那张承载着死者最后遗言的青铜碎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中央,被一块干净的粗布垫着。
它像一块凝固的、来自深渊的淤血,即使在晨光熹微中,也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幽暗光泽。那些繁复诡异的纹路,在光线下呈现出更清晰的细节,扭曲盘绕,仿佛某种活物的经脉,隐隐透着一股吸噬人心的邪异。
吴邪坐在桌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指尖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的目光无法从那碎片上移开,每一次注视,都像有细微的冰针扎进太阳穴,带来一阵阵钝痛和难以言喻的晕眩感。
更糟糕的是,昨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光怪陆离的碎片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拼凑出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噩梦。
他梦见了张起灵。
不是在雨村,也不是在熟悉的古墓或雪山。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巨大、空旷、压抑。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岩石构成了一个环形祭坛的基底,粗糙而冰冷。
祭坛中央,矗立着几根断裂的、布满奇异浮雕的石柱,柱身缠绕着早已腐朽风化的锁链。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古老血腥混合的味道,沉重得让人窒息。
梦境是破碎的,视角摇晃不定。吴邪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漂浮在祭坛上方。他看到祭坛的中心,一个身影孤独地站立着。
是张起灵。
他穿着一身吴邪从未见过的、式样极其古老的深色服饰,布料厚重,边缘磨损。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但吴邪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穿透梦境、直达骨髓的痛苦和……挣扎。
张起灵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被一种非金非石、闪烁着暗沉光泽的镣铐死死锁住。那镣铐的材质,竟与桌上那块青铜碎片隐隐相似!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微微颤抖着。
低垂着头,墨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吴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以及额角暴起的青筋。
祭坛周围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看不清面目,只感觉他们穿着同样古老的装束,像一群沉默的鬼魅,在进行着某种冰冷而残酷的仪式。
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吟唱声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亵渎神明的意味,直往人的脑髓里钻。
突然,张起灵猛地抬起头!
梦境在那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他的脸!
那张吴邪无比熟悉、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却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那双总是深潭般沉静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不再是淡漠,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挣脱束缚的烈焰,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种吴邪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对某种即将降临之物的恐惧!
就在吴邪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想要看清那恐惧的源头时,画面骤然破碎!像被打碎的镜子,无数尖锐的碎片向他刺来!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狂跳不止,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祭坛上那令人牙酸的锁链摩擦声和张起灵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操……”吴邪低骂一声,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端起水杯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翻涌的不适感。
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心慌。
那真的是小哥的过去吗?那个祭坛在哪里?那些锁住他的人是谁?他到底在害怕什么?这一切……和桌上这块该死的碎片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碎片上,带着探究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惧意。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朝着那块冰冷的青铜探去。
“别碰!”
一个低沉而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吴邪的手指僵在半空,离那碎片只有寸许之遥。
他抬起头,看到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桌边。他换下了昨夜被雨淋湿的衣服,一身干净的深色布衣,但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吴邪伸出的手,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小哥?”吴邪缩回手,有些尴尬,更多的是不解,“这碎片……有问题?”
张起灵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从吴邪脸上移开,落回那块碎片。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不再是昨夜初见时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那碎片洞穿的审视。
那眼神里有警惕,有排斥,有厌恶……但吴邪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层层叠叠的负面情绪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理解的……熟悉感?仿佛在凝视一件尘封多年、沾满血腥的旧物。
“邪性。”张起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碎片,而是拿起垫着碎片的粗布一角,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包裹起来,动作谨慎得如同在处理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包裹好后,他没有像往常收起黑金古刀那样贴身放置,而是将它放在桌子离自己最远的角落,仿佛多靠近一寸都难以忍受。
“天真,小哥说得对,那玩意儿瞅着就不是好路数!”王胖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沾满泥水的破旧帆布背包,显然是刚从尸体上搜出来的。
他走进屋,把背包往地上一扔,抹了把脸上的汗,“这倒霉蛋的身份有点眉目了。”
吴邪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样?”
“包里证件都泡烂糊了,就剩个硬皮笔记本还有点字能看。”王胖子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防水袋勉强包裹着的、边缘被血水浸透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避开那块被布包裹的碎片。
“里面夹着几张工作证残片和一个盖着公章的介绍信复印件,勉强能拼出个大概。”
他指着笔记本上几处模糊的字迹和公章印记:“这哥们叫赵宏,是个搞地质勘探的。隶属一个名字挺拗口的单位,叫什么‘西南边陲古地理环境及早期文明遗迹联合考察队’。听着挺唬人,但胖子我打听了一圈,是个没啥名气、经费也紧巴巴的冷门小考古队,主要研究西南山区那些犄角旮旯里没人要的破石头和土堆子。”
“考古队?”吴邪皱眉,“他们跑这深山老林里考察什么?”
“重点来了!”王胖子翻到笔记本后面几页相对清晰的地图手绘和潦草笔记,“你看这儿!他们标注了一个叫‘雾隐谷’的地方,就在我们这片山区的西南深处。
笔记里提到什么‘异常地质构造’、‘疑似大型人工祭祀遗址’、‘磁场紊乱’……还有,反复提到一种特殊的‘青黑色伴生矿物’,描述跟桌上这玩意儿,”他朝那布包努努嘴,“很像!”
“雾隐谷……”吴邪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不祥的迷雾感,和昨夜那场诡异的暴雨以及死者临终的警告纠缠在一起。“他们进去了?”
“看笔记最后几页,乱得很,像是匆忙写下的。”王胖子的表情严肃起来,“提到了‘伤亡’、‘失踪’、‘不该打开’……还有一句特别扎眼——‘它在吃记忆!快逃!’”
“吃记忆?!”吴邪心头剧震,猛地看向张起灵。小哥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被粗布包裹的碎片。
死者临终的警告——“当心……记……忆……”
考古队员笔记的惊恐记录——“它在吃记忆!”
还有自己昨夜那关于祭坛和痛苦挣扎的张起灵的噩梦……
所有的线索,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记忆!以及桌上这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碎片!
吴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向张起灵,后者也正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全然的平静,而是翻涌着吴邪无法完全解读的暗流——有对未知危险的戒备,有对自身谜团的凝重,或许……还有一丝对吴邪昨夜噩梦的无声询问?
堂屋里陷入一片沉寂。
屋檐的滴水声变得格外清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块被粗布包裹的碎片,静静地躺在桌角,像一个沉默的诅咒源头,散发着无声的低语,引诱着,也威胁着。
雨村的短暂宁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而雾隐谷的名字,如同一张缓缓展开的、通往未知恐惧的邀请函,沉重地压在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