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灼热依旧,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吱呀转动,却吹不散高三(7)班凝重的空气。余槐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前排江律年的后背,递过去一张纸条:"放学后天台?"
江律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摇头,手指在桌下比了个"2"——意思是第二节晚自习后。自从升入高三,他们的秘密音乐时间被压缩到每周不足三小时。
下课铃响,班主任林老师站在讲台上没动:"江律年,来我办公室。"
江律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余槐看着他跟随林老师离开的背影,注意到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张月考成绩单——年级第9名,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足够优秀,但离江律年一贯保持的前三还有差距。
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低,江律年站在林老师桌前,看着自己的成绩单被红笔圈出几个刺目的数字。
"数学135,比上次降了12分。"林老师敲着桌面,"物理也是,连90都没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律年盯着地板上一道裂缝:"我会补上来的。"
"距离保送评定只剩两个月了!"林老师的声音陡然提高,"清华的保送名额全校只有一个,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竞争?"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开始嘶鸣,刺耳得令人烦躁。
"我听王老师说,"林老师压低声音,"你经常半夜在音乐教室弹琴?高三了,江律年,该放下那些不务正业的爱好了。"
江律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音乐不是..."
"我知道你母亲对你的期望。"林老师打断他,"她昨天特意打电话来,说如果你再沉迷音乐,就取消你的钢琴课。"
江律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触碰了某个敏感键。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黑了。江律年没有回教室,而是径直走向音乐楼。高三学生本不该有这个特权,但音乐老师破例允许他使用琴房——毕竟他是学校冲击省级艺术特等奖的王牌。
琴房没开灯,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江律年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林老师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不务正业"、"母亲的期望"、"保送名额"...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余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江律年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余槐轻手轻脚地走到钢琴旁,递给他一个保温杯:"红枣枸杞,宋瑶妈妈煮的,说补脑。"
江律年接过杯子,温热传递到指尖:"你怎么溜出来的?"
"说去医务室。"余槐狡黠地眨眨眼,"反正我月考进步了,林老师现在看我顺眼。"
她瞄了一眼被江律年反扣在琴凳上的成绩单,明智地没有多问。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叠活页纸:"给,今天的数学笔记。你缺的那节复习课,我全记下来了。"
江律年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为什么你的笔记看起来像乐谱?"
确实,余槐的笔记排列得如同五线谱,公式和解题步骤间还画着小小的升降记号。
"因为某位钢琴王子说我的字像音符一样跳跃。"余槐笑着翻开数学课本,"对了,今天讲的这个三角函数变换,我编了个口诀..."
她突然哼起一段旋律,将数学公式套入《小星星》的曲调。江律年惊讶地挑眉,随即加入进来,用左手弹出和声。不到五分钟,复杂的三角函数变换公式就变成了一首迷你钢琴曲。
"等等。"江律年突然翻开作曲本,快速记下几个小节,"这可以发展成《高考狂想曲》的第二章..."
"《高考狂想曲》?"余槐凑过去看他的作曲本。
江律年的耳根微微发红:"就...随便起的名字。第一章是文言文《离骚》的摇滚版,上周完成的。"
余槐瞪大眼睛:"所以你半夜在琴房是在..."
"把知识点编成曲子。"江律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发现配上音乐后记忆效率能提高40%。"
月光下,余槐看到作曲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化学方程式变成了电子乐节奏,历史时间线被编排成交响乐章,甚至英语单词都按照音节谱成了说唱。
"这太天才了!"余槐忍不住惊叹,"应该让全班都..."
"不行。"江律年猛地合上本子,"林老师会杀了我,更别说我母亲。"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显示"母亲"二字。江律年深吸一口气才接听:"喂,妈。"
电话那头江莉的声音即便不开免提也能隐约听见:"月考成绩林老师发我了。明天开始取消所有课外活动,周末加课老师已经联系好了。"
江律年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但是周日下午我和余槐约好..."
"余槐?"程莉的声音陡然提高,"?从现在起到保送评定结束,不许见面。"
电话挂断,琴房里死一般寂静。江律年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像是被冻住了。余槐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感受到皮肤下脉搏的剧烈跳动。
"没关系,"她强作轻松,"我们可以传纸条,像今天这样..."
江律年突然转身抱住她,脸埋在她的肩膀上。余槐僵住了——这是江律年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寻求肢体安慰。她感到肩膀处传来细微的湿意,但假装没有发现,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弹给我听吧。"最终她说,"《高考狂想曲》第一章。"
江律年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起初是缓慢的、带着楚辞韵味的旋律,渐渐加快节奏,融入现代摇滚元素,最后爆发成一段令人热血沸腾的高潮。余槐闭眼聆听,仿佛看到屈原在电吉他伴奏下吟唱"路漫漫其修远兮"。
曲终时,江律年的手指仍在琴键上微微发抖。余槐突然明白了——对江律年而言,音乐从来不是"不务正业",而是他理解世界、与自我和解的唯一方式。
"继续写下去。"她坚定地说,"我们一起。明天开始我把所有笔记都编成歌词。"
江律年望着她,月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被发现的话..."
"那就被发现。"余槐扬起下巴,"大不了不要保送,我们一起参加高考。"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闪电般劈过江律年。是啊,为什么一定要保送?为什么必须按照母亲和林老师规划的路线走?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火般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发展出一套秘密系统:余槐将知识点编成歌词,江律年谱曲,录制后,在睡前播放以增强记忆。白天在学校,他们假装是普通用功的学生,没人知道他们耳机里循环的是自己创作的知识点音乐。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周五的下午,江莉突然出现在学校。她直接找到林老师,要求检查儿子的储物柜。当江律年的MP3播放器被翻出来,里面存着几十首"音乐复习曲"时,林老师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就是你成绩下滑的原因!"他当着全班的面将播放器摔在地上,"高三了还玩这些花样!"
江律年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但眼神倔强。余槐在座位上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才忍住站起来辩解的冲动。
放学后,江律年被勒令直接回家,连琴房钥匙都被没收了。余槐远远看着他被母亲塞进私家车的背影,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
周末两天,江律年音信全无。周日晚上,余槐忍不住骑车去了江律年家楼下。她不敢按门铃,只是站在街对面,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突然,钢琴声传来——是李斯特的《钟》,江律年最痛恨的曲子,因为母亲总用它来测试他的技巧。琴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到最后几乎成了发泄般的砸键。余槐的心揪成一团,却无能为力。
周一早晨,江律年的座位空着。林老师面无表情地宣布他因"手指受伤"请假三天。余槐眼前立刻浮现出江律年弹到手指流血的样子,胃部一阵绞痛。
午休时,她鼓起勇气去了音乐教室。不出所料,江律年独自坐在角落的钢琴前,右手缠着纱布,左手漫无目的地按着单音。
"医生说再弹下去会伤到肌腱。"他没抬头,声音嘶哑,"母亲终于如愿以偿了。"
余槐轻轻坐在他身边,没有碰受伤的那只手:"我有个想法。"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我录了你的《高考狂想曲》,偷偷给班上几个同学听了...效果惊人。张明背下了整首《离骚》,宋瑶说三角函数从没这么清晰过。"
江律年终于抬起头:"你疯了吗?被林老师知道的话..."
"已经知道了。"余槐露出狡黠的笑容,"语文老师先发现的。她说虽然离经叛道,但《离骚》摇滚版确实有助于背诵。"
江律年瞪大眼睛:"你在开玩笑。"
"不信?"余槐按下录音机播放键,里面传来语文老师的声音:"...江律年同学虽然方式独特,但将文学与音乐结合的精神值得肯定..."
录音还没放完,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林老师站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余槐下意识挡在江律年前面,却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江律年,校长要见你。带着你的...那些曲子。"
原来语文老师将《离骚》摇滚版推荐给了校长,而校长的女儿恰好是音乐治疗师,立刻认出了这种方法的科学依据。
校长办公室里,江律年和余槐并肩站着,面前摊开着那本被翻得皱巴巴的作曲本。校长是个和蔼的老人,戴着圆框眼镜,正津津有味地听着MP3里《化学元素周期表》说唱。
"有创意!"他摘下耳机,"我女儿说这叫做'音乐记忆法',国外已经很流行了。"
林老师在一旁脸色难看:"校长,高三时间紧迫..."
"正因如此才要高效学习。"校长打断他,"江律年同学的成绩虽有波动,但一直在年级前十。如果这种方法能帮助更多人,何乐而不为?"
他转向江律年:"我听说你母亲反对你继续音乐创作?"
江律年僵硬地点头。
"我来跟她谈。"校长微笑道,"不过保送名额的事..."
"我不要保送了。"江律年突然说,声音清晰坚定,"我想参加高考,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余槐悄悄勾住他的小指,无声地传递支持。
校长最终点点头:"有魄力!不过..."他严肃起来,"这意味着你的文化课成绩必须过硬,音乐学院对高考分数要求可不低。"
"我会努力的。"江律年说,看了一眼余槐,"我们互相辅导。她帮我语文英语,我帮她数理化。"
走出办公室时,夕阳正好照在走廊的窗户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律年突然转向施语:"天台?"
他们一前一后爬上顶楼,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初夏的风带着花香拂过脸颊,远处操场上传来体育生的训练哨声。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余槐问,"关于音乐学院。"
江律年靠在栏杆上:"那天晚上,弹《钟》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如果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敢争取,就算保送清华又有什么意义?"
余槐微笑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CD:"给你的礼物。我整理了所有知识点音乐,重新录制了一遍。"
江律年接过CD,看到封面上余槐手写的字句:《高考狂想曲——致我们的高三》。背面是两人的合照,去年音乐节演出后在后台拍的,江律年罕见地对着镜头大笑。
"我报了中文系。"余槐突然说,"这样以后可以帮你写歌词。"
江律年楞住了:"哪所学校的?"
余槐眨眨眼:"你说呢?"
夕阳将两人的脸庞染成金色。江律年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余槐的手,轻声哼起一段旋律——是《听见你的声音》的前奏。余槐自然地加入和声,两人的声音在暮色中交织,飘向远方。
在这个普通的黄昏,他们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大抉择——不是逃避,而是直面;不是妥协,而是坚持。高考的号角已经吹响,但此刻,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