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刘语熙紧绷的神经。那摞作业本被放在李老师宽大的办公桌上,如同一个不光彩的罪证。最上面,江逸那本边缘焦黑、散发着微弱糊味的数学练习本,像一个丑陋的疮疤,醒目地宣告着走廊上那场短暂而粗暴的冲突。
刘语熙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身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屈辱和愤怒。李老师——他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一个总是梳着整齐发髻、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正用指尖一下下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刘语熙的心上。
“刘语熙,”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是年级的标杆。我一直对你很放心。”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刘语熙低垂的脸,“现在,能告诉我,这本作业是怎么回事吗?”她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焦黑的破洞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刘语熙能感觉到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若有若无飘过来的视线,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她的脸颊火烧火燎,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是…是江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把作业扔过来,然后…用打火机点了它。”
“他点了自己的作业?”李老师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的愠怒,“当着你的面?”
“是。”刘语熙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江逸那张带着讥诮的脸,那簇幽蓝跳跃的危险火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不仅是受害者,更像是被卷入了某种不可理喻的漩涡,被迫展示着这份狼狈。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李老师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又是他!江逸!这个学生……”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怒火,转向刘语熙时,语气稍稍缓和,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语熙,这件事性质很恶劣。老师理解你的委屈。但作为课代表,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你在那种情况下,有没有尝试更有效地制止他?或者,第一时间向老师报告?”
“我……”刘语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当时完全被震惊和愤怒攫住,唯一的反应就是本能地去拍灭火苗。更有效地制止?面对那个像一座移动冰山、浑身散发着“别惹我”气息的江逸?她只觉得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的“优秀”,她的“标杆”身份,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锁,要求她必须完美应对一切,包括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野蛮冲撞。
“好了,”李老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苛责,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我会严肃处理江逸。你先回去吧,好好准备明天的模拟考,别让这种…意外影响你的状态。记住,你的目标是顶尖学府,不要让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干扰你前进的步伐。”她刻意加重了“无关紧要”几个字。
“无关紧要”……刘语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默默地抱起桌上那摞作业本,江逸那本带着焦洞的本子依旧在最上面,像一个耻辱的标记。她向李老师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晚自习的铃声早已响过,各个教室都亮着灯,传出老师讲课或学生自习的低语声。只有她像个孤魂野鬼,抱着那摞冰冷的“罪证”,一步步走向自己所在的(一班)教室。怀中的焦糊味混合着纸张的油墨味,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推开门,尽量低着头,不想迎接任何可能的目光。但教室里还是瞬间安静了一秒,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同情、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刘语熙感到自己的脸颊再次烧了起来,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间那个象征着“核心”的位置坐下。
同桌兼好友苏晓晓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急切和关切:“语熙,你没事吧?我听说……听说江逸那个疯子烧作业本了?还差点烧到你?”她的目光落在刘语熙放在桌上的那本焦黑作业本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语熙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摇头,没有说话。她不想重复刚才办公室里的难堪。她只是机械地打开自己的笔袋,拿出那本厚重的《高考冲刺习题集》。熟悉的封面,熟悉的油墨香,曾经是她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感觉有些陌生。她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公式、工整的笔记、代表征服的红勾……这些构成她世界基石的元素,似乎都在江逸那簇幽蓝火焰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是不是有病啊?”苏晓晓还在愤愤不平,“仗着自己家里有点背景还是怎么的?整天惹是生非!语熙你别怕,老师肯定会狠狠处分他!这种人就该被开除!”她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教室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刘语熙没有回应。开除?处分?这些词汇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江逸点燃作业本时那双冰冷的、带着浓重嘲讽的眼睛,还有他最后接电话时,那骤然阴沉下去、仿佛压抑着滔天怒火和某种深不见底痛苦的神情。那不是一个纯粹寻求刺激的疯子会有的眼神。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习题集上。一道立体几何证明题。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视线里,那些清晰的线条仿佛在扭曲、晃动,最终竟诡异地勾勒出那枚在江逸指间翻飞的、冰冷的银色打火机轮廓。
“啪嗒!”
一声轻响,刘语熙手中的自动铅笔掉落在习题集上,在洁白的纸页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灰色痕迹。她吓了一跳,慌忙捡起笔,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了她。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解放的号角。刘语熙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开云(中国)包冲出教室的人。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逃离那些无形的目光和压抑的氛围。
五月的晚风带着残留的暖意,吹拂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窒闷。她推着自行车,随着人流缓缓走出灯火通明的校门。喧嚣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声、远处汽车的鸣笛,交织成一片熟悉的背景音。
就在她准备跨上自行车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马路对面那条通往学校后巷的、光线昏暗的小路。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踉跄着从巷口走了出来,脚步有些不稳。
是江逸。
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夹克,只是拉链拉到了顶,遮住了下巴。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路灯昏黄的光线只能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他走得很慢,一只手似乎插在夹克口袋里,另一只手……则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侧。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推着自行车,悄悄跟了上去,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将自己隐入行道树的阴影里。
江逸没有走向公交站台的方向,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僻静、路灯稀疏的小街。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盏光线微弱、灯泡还滋滋作响的老旧路灯下。他背对着马路,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刘语熙屏住呼吸,在马路对面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停住脚步。她看到江逸缓缓抬起了那只一直垂着的手臂。路灯昏黄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侧脸和那只手。
刘语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江逸的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贴着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的血色,像雪地里绽开的罂粟,触目惊心。而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擦过,微微肿起。
更让刘语熙倒吸一口冷气的是他抬起的那只手——手背上,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深红的血迹已经有些凝固,黏在皮肤上,混合着灰尘,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有几处破皮的地方还在缓慢地渗出细小的血珠。
江逸似乎感觉不到痛楚,或者早已习惯。他只是低头,沉默地、近乎麻木地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片狼藉。然后,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抽出一张,胡乱地、粗暴地去擦拭那些血迹和污垢。纸巾摩擦过伤口,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手不是自己的。
刘语熙忘记了呼吸。她站在树影里,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无法掩盖她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眼前这个浑身是伤、在昏暗路灯下独自处理伤口的少年,与几个小时前在走廊上那个嚣张跋扈、用打火机点燃一切、眼神冰冷带着嘲讽的“问题学生”,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那个焦黑的作业本破洞带来的愤怒和屈辱,在看到他额角的纱布和血肉模糊的手背时,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李老师那句“无关紧要”像一根刺,再次扎进心里,却带着截然不同的痛感。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电话之后?那压抑的怒火和戾气……
江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地、极其警觉地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冰冷地射向马路对面刘语熙藏身的那片树影!
刘语熙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树干上,书包里的文具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完了!被发现了!
路灯下,江逸看清了树影后那张惊慌失措、戴着细框眼镜的脸。他眼中的冰冷和警觉在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阴郁和……难堪?那是一种秘密被窥见、狼狈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极度难堪。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滚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刘语熙无法解读的、近乎绝望的狠戾。他沾着血迹的手紧紧攥着那张染红的纸巾,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张纸连同某些东西一起捏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哀鸣。昏黄的路灯将两人僵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一个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伤痕累累,一个在阴影里窥见了不该看的真相。
刘语熙忘记了逃跑,忘记了呼吸。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马路和昏黄的灯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江逸身上那些被粗暴撕裂的伤口——不仅仅是手背和额角,还有那双眼睛里深藏的、仿佛来自深渊的痛苦和挣扎。
习题集的油墨香似乎彻底消散了。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路灯灯泡发出的焦糊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真实”的残酷味道。
那个玩世不恭、点燃一切的身影彻底碎裂了。眼前路灯下的少年,更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却被意外闯入者惊扰的野兽,浑身散发着危险而绝望的气息。刘语熙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拍灭火苗时的灼痛感,此刻,却仿佛被那血腥的画面更深刻地烫伤了。她的世界,在习题集的秩序被打破后,再次被强行塞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鲜血淋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