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将最后的熔金肆意泼洒。树莓园被浸染得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红的海洋,每一颗饱满的果实都成了凝固的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折射出醉人的光晕。罗莎莉倚在爬满藤蔓的矮石墙上,暖金色的光芒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她那飞扬的发梢仿佛一簇簇小火苗随风飘舞,佩佩——这个曾经对她充满猜疑的夜间巡视员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蜷在她的肩窝里,粉色的鼻头随着呼吸微微翕动,偶尔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奶音的呼噜,小尾巴无意识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锁骨,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科宾站在几步开外,修长的手指拂过一丛格外丰硕的果实,他用指腹感受着那饱满浆果在夕阳下的弹性和细腻绒毛。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果实上,而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绕在金色光束的罗莎莉身上。他凝视着少女微微眯起的眼睛,犹如镶嵌在深泉中的绿玛瑙。嘴角露出一丝工作后的放松,也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沉思。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佩佩卷曲的小尾巴,那粉色的小卷在她指间绕来绕去。
“这几天,”科宾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拂过园圃的晚风,几乎要融化在金色的光线里,“工作顺利吗?感觉如何?”他摘下一颗熟得近乎透明的深红树莓,在指尖轻轻转动,深红的汁液在薄皮下隐隐流动,像封存了一小团夕阳。“和我们的‘量子烹饪大师’沃克,相处得…还融洽吗?”他刻意用了那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称呼。
罗莎莉的唇角立刻弯了起来,像一弯新月破开云层,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托佩佩的福,”她侧头,脸颊蹭了蹭小猪温暖的绒毛。佩佩舒服地“哼唧”一声,“沃克先生现在至少不会在我往酱汁里撒新鲜香草时,让他的义眼发出警告光束了。”她俏皮地模仿了一下沃克惯用的警示表情。随即笑意更深,“不过,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这个小家伙。”她用手指点了点佩佩湿润的鼻头,“它现在简直成了我的移动挂件,研发中心、香料分析室,甚至我去测试新烤箱,它都要冲到我脚前。我恐怕干扰了他的作息时间。”说着满眼宠溺的看着粉红色的圆球。
科宾的目光落在佩佩身上,看着它毫无防备地将最柔软的肚皮贴在罗莎莉颈侧,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小豆眼此刻舒服地眯成一条缝。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温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它喜欢你。”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宁静的暮色,“要知道,在遇到你之前,它一直保持生人莫近的警备状态。连我父母都很难得到他的信任。”他走近几步,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要触碰到罗莎莉的脚尖。他伸出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收回去。但罗莎莉并没有察觉到。
两人沿着矮墙,在洒满金光的树莓丛间漫步,脚下是柔软的、带着白天阳光余温的泥土。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穿过叶片的沙沙声,以及佩佩细微的鼾声。空气里弥漫着果实的甜香、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罗莎莉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厨房烟火气和某种阳光晒过干草的温暖气息。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初次相遇的那片矮墙转角。就是在这里,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撞进了他的“非法保留地”,也撞碎了他一成不变的秩序井然的数据城堡。科宾停下脚步,转过身,背对着已经变换成紫金色的巨大夕阳。逆光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深邃的黑眸,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夜幕降临前最先亮起的星辰。
“罗莎,”他自然地唤出这个最近才获得的昵称,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无需解释的亲昵,“有件事…在我心里硌了几天了。”他微微低头,目光专注地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个给你发邀请函的人…后来联系过你吗?”他顿了顿,像是怕自己的问题带来压力,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当然,这纯属我的好奇心作祟。你现在是工厂不可或缺的首席感官顾问,是点燃我们‘味蕾革命’的火种。就算没有那张邀请函,这里的大门也永远为你敞开。只要你愿意留下。”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罗莎莉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去回应科宾的目光,而是轻轻握住了胸前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铜质贝壳型挂坠。指腹摩挲着挂坠冰凉的边缘和上面古老的刻痕。夕阳的金辉落在挂坠上,仿佛激活了沉睡其中的某种力量,让那古朴的金属泛出一种流动的、液态黄金般的神秘光泽。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佩佩不安地在她肩头扭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哼唧声,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我不知道…”罗莎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有看科宾,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点燃的荆棘丛。绿眸中蒙上一层复杂的薄雾。“我只被告知…必须等待。等待对方主动联系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挂坠的纹路滑动,仿佛在解读某种密码。“而且…”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特签…就在这里。”
她做了一个让科宾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温热的挂坠从衣襟里提了出来,托在掌心,递向科宾的方向。月光尚未升起,但挂坠本身仿佛在吸收着夕阳最后的能量,幽幽地散发着微光。
科宾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罗莎莉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将这关乎她身份和目的的物件展示给他。那枚小小的挂坠,此刻在暮光中仿佛重若千钧,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流转的微光。
罗莎莉的眼神变得锐利,“我父亲…很多年前也来过尼奥瓦多。”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恍惚,“带着满腔热血和对未来的憧憬…但后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指尖紧紧攥住了挂坠,指关节绷得发白。“后来…他被逮捕了。”
“逮捕?!”科宾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佩佩也猛地抬起头,小眼睛警惕地望向主人。
罗莎莉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无奈和一丝难以磨灭的伤痛。“罪名是…”她顿了顿,声音艰涩,“怀疑他‘拐走’了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女士。”
科宾的瞳孔在暮色中骤然收缩,如同遭遇强光的夜行动物!一个惊人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瞬间击中了他!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沙哑:“难道…他‘拐走’的是你的…母亲?!”
罗莎莉终于转过头,迎上科宾震惊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绿眸中水光潋滟,映照着天际最后一线燃烧的金红。“为了爱情,”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字字清晰,“妈妈放弃了这里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家族,她优渥的生活…和我父亲,私奔到了艾尔多利亚。”
“哼…哼唧!”佩佩突然发出一连串异常急促、带着明显不安的哼叫声,小身体在罗莎莉肩上焦躁地扭动,小蹄子慌乱地踩踏着她的肩膀。科宾立刻蹲下身,伸出宽大的手掌,轻柔却有力地抚摸着佩佩的脊背,试图安抚它的情绪。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罗莎莉的脸,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了然,还有…难以言喻的心疼。
“那后来…”科宾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晚风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罗莎莉的目光又飘向了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父母在艾尔多利亚小城罗塞尔的那些短暂而幸福的时光。低声道:“起初,他们在‘橡木桶’安顿下来,以为尼奥瓦多的力量触角伸不到艾尔多利亚的角落…但他们错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讽刺,“显然,艾尔多利亚的官员无法承受来自尼奥瓦多的巨大压力。父亲…最终还是被找到了,被带走了。”
她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掌心的挂坠,指腹一遍遍描摹着那神秘的纹路,仿佛那是连接过去的唯一通道。“母亲…她当时已经怀了我。”罗莎莉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像重锤敲在科宾心上,“她用这个消息…用我的存在…作为最后的筹码,换来了父亲的自由。”她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在夕阳的映衬下如同碎裂的星辰。“所以,我这次拿着特签来到尼奥瓦多,真正要见的…是我的外公。”
最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整片树莓园陷入了沉沉的静默,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呼吸。
罗莎莉紧紧地将那枚温热的、仿佛承载着两代人命运与秘密的挂坠攥回掌心,贴在心口的位置。
科宾依旧半蹲着,手掌停留在佩佩逐渐平静下来的温热身体上。他仰头望着沐浴在最后一线残阳余烬中的罗莎莉,勾勒着她单薄却坚韧的轮廓。他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无声的叹息,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被烈焰浸染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