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家属院槐树下积着水洼,林秀芬踩着湿透的布鞋站在树影里。树皮上那道歪歪扭的刻痕还在——"赵&陈 1974",字缝里渗出的树胶混着雨水,像极了前世晒谷场仓库门上干涸的血迹。
"你还有脸来?"赵芳的尖嗓子刺破晨雾。她白衬衫领口沾着红墨水,手里攥着半截断掉的珍珠项链,鞋跟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林秀芬看着她挣扎的样子,想起前世这丫头第一次穿高跟鞋摔进晒谷场水沟的狼狈相。
陈丽华突然从树后扑出来,散开的波浪卷沾满槐树花。"都是你害的!"她指甲抓向赵芳的脸,却在半空被赵建国拦住。男人中山装袖口的线头崩开了,露出里面缝着的货运单一角。
林秀芬的指尖触到树洞边缘。潮湿的苔藓下露出铁皮匣子的棱角,和她前世在晒谷场草垛里发现的情书匣一模一样。匣子锈蚀的锁扣上还挂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是1974年夏天的叶子。
"抢啊!怎么不抢了?"赵芳突然大笑,扯开衬衫第三颗纽扣。她锁骨下方露出的胎记形状,竟和树洞铁匣上锈蚀的纹路分毫不差。陈丽华瞳孔骤缩,染着红指甲的手猛地掐住赵芳脖子。
树洞里的铁匣突然发出脆响。林秀芬看着匣盖自动弹开,里面泛黄的货运单飘出来,正好盖住赵建国试图藏起的右手——那上面有道新鲜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把"危险品"三个字染得通红。
"七月十八日..."林秀芬念出货运日期时,赵明突然从槐树后窜出。他工装裤膝盖上全是泥,手里举着的出生证明正被雨水浸透。"爸!这上面写的我生母——"
陈丽华的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她扑向赵明时,高跟鞋踩碎了落地的槐树花,花汁溅在出生证明的印章上,显出"县医院妇产科"六个褪色的小字。赵建国踉跄着去抢,中山装暗袋里突然掉出捆扎好的信件。
林秀芬弯腰捡起最上面那封。牛皮纸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1974年7月17日,封口处还粘着晒谷场特有的稻壳。她指尖刚碰到里面的信纸,赵芳就疯了似的撞过来。
"不许看!那是我——"赵芳的嘶吼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看着从信封滑出的照片:泛黄的画面上,年轻的陈丽华站在晒谷场仓库前,手里举着的正是被涂改过的录取通知书。
槐树突然剧烈摇晃。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倾盆而下,把照片上的陈丽华冲得面目模糊。赵建国跪在泥水里摸索眼镜时,林秀芬已经抽出货运单背面的纸页——北大教授专用笺上,赫然是当年高考数学题的演算过程。
"原来如此。"林秀芬的声音很轻,却让撕打中的三人同时僵住。她举起货运单对着晨光,背面的教授印章正在渗水晕染,露出底下复写纸留下的第二层笔迹:"阅卷组组长确认无误"。
陈丽华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她抓起地上锋利的铁匣碎片,却不是冲向林秀芬,而是狠狠扎向自己锁骨下方的胎记。"现在你们永远——"鲜血喷溅在出生证明上,把"生母"后面的名字染得无法辨认。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林秀芬看着树影里仓皇逃窜的赵明,他工装裤后袋露出的钢笔帽,正是前世她卖嫁妆给儿子买的第一支金笔。槐树花还在簌簌地落,有几朵粘在了货运单背面的教授签名处。
"妈..."赵芳突然跪下来抓住林秀芬的裤脚。她白衬衫上的红墨水被雨水化开,在布料上晕出"对不起"三个字的形状。林秀芬轻轻抽回腿,听见槐树深处传来铁匣子最后的咔嗒声——是那年夏天没来得及送出的情书,在潮湿的树洞里彻底腐烂的声音。
林秀芬的指尖在货运单上顿住。雨水顺着纸页边缘滴落,将"危险品"三个字晕染成扭曲的蚯蚓状。赵建国突然暴起,沾满泥浆的手掌朝她脸上扇来,却在半空被什么东西绊住——是陈丽华散落在地的珍珠项链,此刻正死死缠在他手腕上。
"你当年就是用这辆车运的炸药?"林秀芬抖开货运单背面。被血染透的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露出运输联单底部铅笔写的车牌号:晋A-740718。赵芳突然发出猫被踩尾巴似的尖叫,扑上来要撕,指甲却划破了父亲袖口里藏着的另一张单据。
泛黄的医院处方笺飘落在水洼里。林秀芬弯腰时闻到刺鼻的来苏水味,纸上的字迹被水浸得发胀:"患者赵芳,1974年7月18日急诊,右耳鼓膜穿孔"。日期旁边还印着半个模糊的轮胎印,纹路和货运单上登记的车胎规格完全一致。
"那天你根本没去省城开会。"林秀芬的声音比槐树叶上的雨水还冷。赵建国踉跄后退时,裤管甩出的泥点正好盖住处方笺上"爆炸伤"三个字。陈丽华突然抓起地上的钢笔,发疯似的往自己手臂上划,墨水混着血水流进泥土,把几片槐树花瓣染成诡异的紫黑色。
树洞深处传来纸张脆裂的声响。林秀芬摸到匣子底层还有张对折的便签,展开时簌簌掉下几粒晒谷场的秕谷。便签上钢笔写的"阅卷组值班表"五个字已经褪色,下面用红笔圈着的正是赵建国7月18日的值班记录。
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赵明突然从树后窜出,工装裤口袋里掉出半包大前门香烟——和货运单上登记的"司机谢礼"一模一样。林秀芬看着烟盒上1974年的防伪标,突然听见赵芳发出溺水般的抽气声。
"妈...妈你看!"赵芳颤抖的手指戳向香烟盒内侧。锡纸上用烟头烫出的痕迹,连起来正是当年晒谷场仓库的平面图。陈丽华扑上来抢夺时,高跟鞋踩碎了泥水里的处方笺,飞溅的纸屑粘在赵建国裤腿上,像极了那年炸飞的谷壳。
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藏在树冠里的乌鸦扑棱棱飞起,惊落一阵混着槐花的水滴。林秀芬抹开脸上的水珠,发现手里便签被雨水打湿后,竟显出当年高考数学卷的压轴题——和赵建国袖口里露出的演算纸笔迹分毫不差。
"原来阅卷组长亲自押车。"林秀芬轻笑出声。赵建国眼镜片上全是水雾,却仍死死盯着她手里正在融化的纸页。货运单背面的复写痕迹越来越清晰,渐渐浮现出当年运输炸药的真实目的地:不是登记的农机站,而是晒谷场往北两公里的废弃砖窑。
自行车铃铛声越来越近。赵芳突然抓起地上锋利的铁匣碎片,却不是对着林秀芬,而是狠狠扎向自己手臂上刚划出的伤口。"现在谁也别想——"鲜血喷在香烟盒上,把那个烫出来的仓库门位置染得通红。
林秀芬突然闻到淡淡的煤油味。她低头看水洼里漂浮的处方笺碎片,发现每片纸屑边缘都有被火烧过的焦痕——和前世她在晒谷场灰烬里翻到的作业本残页一模一样。树洞深处最后一张纸正在腐烂,隐约能看清抬头上印着"县革委会专用笺"。
"妈!"赵明突然从泥水里举起个铁皮小盒。盒盖弹开的瞬间,陈丽华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里面躺着半枚被炸变形的校徽,编号正是林秀芬儿子学籍档案上的数字。远处传来邮递员的吆喝声,惊飞了粘在货运单上吸血的蚊子。
林秀芬轻轻拂去校徽上的铁锈。槐树花还在落,有朵正掉在赵建国试图藏起的右手上——那道新鲜伤口里,嵌着片晒谷场特有的碎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