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上的指印

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林秀芬用铅笔尾端拨了拨灯捻。补丁围裙铺在膝头，十二块碎纸片在粗布上拼出残缺的"京"字。铁盒里的印泥指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橘红——那是陈丽华昨天撕扯时蹭上的口红，混着赵建国磕头时沾的血迹。

灶台暗格突然传来窸窣声。林秀芬手指一顿，从兜里摸出赶集时买的辣椒粉，指腹在纸片边缘抹了道红痕。晒谷场方向传来几声狗叫，她数到第三声时，厨房门被踹得撞在土墙上。

赵建国指甲缝还沾着黑泥，右手保持着偷窃的姿势僵在半空。他目光扫过拼凑的纸片，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远处蛙鸣："丽华需要这个！你种地的要文凭干啥？"

"七六年停产的牡丹印泥。"林秀芬举起通知书，血迹指纹在煤油灯下像枚小型炸弹，"陈丽华碰过抚恤金文件，现在又碰了——"

菜刀寒光闪过。她猛然后仰，刀锋削断几根发丝飘落在辣椒粉上。赵建国眼睛瞪得充血，突然爆发的惨叫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他疯狂揉眼的动作把煤油灯撞得摇晃不止，灯油泼在补丁围裙上烧出焦糊味。

林秀芬趁机将通知书拍在他脸上。染血的"北京大学"金字蹭过他鼻梁，煤油灯翻倒的刹那，四个字在火焰中一闪而过。她想起前世病房里，电视机正播着赵建国胸戴"先进会计"奖章的画面。

"抚恤金文件加录取通知，双份证据。"她声音很轻，却压过了赵建国抓挠眼皮的声响，"你说公社书记会先查哪桩？"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芳扒着门框，辫梢的麦秸掉进辣椒粉里。她看着父亲满脸通红地撞向水缸，又看看母亲手里染血的通知书，突然扭头往晒谷场跑。林秀芬没拦，只是把通知书折好塞进内衣口袋——前世这里缝着给赵芳退烧的十块钱。

赵建国摸索着爬起来，眼皮肿得像烂桃子。他撞翻的煤油灯引燃了地上的辣椒粉，火星窜到裤脚时终于发出像样的惨叫。林秀芬舀起一瓢水泼过去，蒸汽裹着辣椒味腾起，呛得他咳出眼泪。

"明天我就去县里。"她踩灭最后一粒火星，"带着这两样东西。"

赵建国突然不动了。水珠从他下巴滴到前襟，在"为人民服务"的徽章上冲出淡红色痕迹。"芳芳和明明..."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不能有个劳改犯爹。"

林秀芬弯腰捡起菜刀。刀背映出她眼角细纹——前世这时候，她正在给赵芳熬第三锅退烧药。"现在知道怕了？"刀刃轻轻拍在他手背上，"昨晚在知青点后墙根，你可不是这么跟陈丽华说的。"

晒谷场方向突然炸开锣声。妇女主任李红英的破锣嗓子穿透夜色："全体社员！祠堂开批斗会！"赵建国浑身一抖，沾着辣椒粉的手抓住门框，在木头上蹭出五道红痕。

林秀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土路上，这才从灶膛掏出个铁皮盒。盒盖内侧贴着陈丽华的照片，学生装领口露出暗红色胎记。她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钢笔字——"1975年8月15日留念"，那天赵建国说去县里对账。

祠堂方向的火光把窗纸映得通红。林秀芬摸出通知书又看了一遍，指腹擦过公章上那抹口红印时，突然听见院墙根下有动静。

陈丽华的白衬衫在夜色里格外扎眼。她左脸肿着，麻花辫散了一半，正踮脚去够晾衣绳上的蓝布包。林秀芬推开窗的声响惊得她踉跄后退，后腰撞上腌菜坛子。

"想要？"林秀芬晃了晃通知书，"过来拿。"

陈丽华没动。她锁骨处的胎记在月光下泛紫，像块淤青。"赵建国都招了。"她突然笑起来，露出沾血的牙，"你猜他第一个供的是谁？"

林秀芬把通知书收回口袋，转身时听见身后"咚"的闷响。陈丽华跪在晾衣竿阴影里，指甲抠进泥地："我把抚恤金的事烂在肚子里...你把通知书给我..."

"七三年冬天。"林秀芬没回头，"你爹带着公社的人来搜我家地窖，说藏了反动物资。"她指尖碰到内衣口袋里的硬物，"那天赵建国不在家，你们把我按在雪地里的时候，他在哪？"

祠堂那边突然爆发出欢呼声。陈丽华浑身一颤，爬起来就往院门外跑。林秀芬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前世电视里那个戴着北大校徽的女人。月光照在晾衣绳上，蓝布包被风吹得晃荡，露出里面半块桃酥——赵芳最爱吃的。

晒谷场方向又传来锣响，这次夹杂着吉普车的轰鸣。林秀芬锁好门窗，把通知书藏进贴身的暗袋。煤油灯重新点亮时，她发现铁皮盒底层还有张纸条——"会计室第三块砖"，字迹和照片背面的一模一样。

林秀芬指尖刚碰到铁皮盒底层的纸条，祠堂方向的欢呼声突然变成骚动。吉普车急刹的刺耳声响穿透土墙，她猛地合上铁盒——金属碰撞声里混进了一声猫叫。

陈丽华的白衬衫在院墙根下一闪而过。林秀芬眯起眼，看见月光把那道身影投在腌菜坛上，扭曲得像条蜕皮的蛇。晒谷场方向传来李红英变了调的喊声："县里来人了！带着红头文件！"

"现在知道怕了？"林秀芬突然提高声音，指腹摩挲着通知书上干涸的血迹，"你爹当年带着公社的人搜我家地窖，可没怕过雪地里的血。"她故意把"血"字咬得很重，满意地看见墙根下的影子剧烈颤抖。

吉普车引擎声越来越近。陈丽华突然从阴影里扑出来，散开的麻花辫缠着几根麦秸，像条肮脏的绞索。"给我！"她指甲抓向林秀芬的脸，却在碰到对方衣领时僵住——林秀芬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正抵着她锁骨处的胎记。

"七三年冬天，"剪刀尖缓缓下移，挑开陈丽华的第二颗纽扣，"你爹按着我手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笑。"林秀芬突然发力，纽扣崩飞的声音和吉普车开门声同时响起。陈丽华倒退着撞上晾衣竿，蓝布包里的桃酥碎渣簌簌落在她肩上。

晒谷场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口号声。林秀芬侧耳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把通知书举到月光下："县革委会的吉普车，你猜是来找会计对账的，还是..."她故意停顿，看着陈丽华瞳孔里映出的"北京大学"四个金字。

"不可能！"陈丽华突然尖叫，声音惊飞了树上的乌鸦，"赵建国说抚恤金的事..."她猛地捂住嘴，指甲在脖子上抓出红痕。

林秀芬笑了。她把通知书折好塞回暗袋，转身时听见陈丽华膝盖砸在泥地上的闷响。吉普车的大灯扫过院墙，照亮了地上那滩呕吐物——混着血丝的桃酥渣，像极了前世电视里陈丽华演讲时胸前的校徽颜色。

"秀芬同志在家吗？"陌生的男声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文件袋沙沙的声响，"关于赵建国同志冒领抚恤金的调查需要您配合。"

陈丽华像被烫到似的弹起来，白衬衫后襟沾满了泥水和辣椒粉。林秀芬看着她跌跌撞撞扑向院墙缺口，突然抬高声音："张干事稍等，我换件衣裳。"她故意把"换衣裳"三个字拖得很长，看着陈丽华在墙根下绊了个跟头。

晒谷场的口号声突然停了。林秀芬摸出铁皮盒里的纸条，就着月光看清了那行字——"会计室第三块砖"。她想起前世赵建国胸前的奖章，和电视机里陈丽华演讲时背后"北京大学"的横幅，突然把纸条揉成一团咽了下去。

院门被敲响第三下时，她正把菜刀藏进灶膛。煤油灯照出她唇角的一点纸屑，像抹未擦净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