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滴水的声音。
程默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走廊里。墙壁是褪色的淡绿色，天花板的荧光灯管时明时暗，发出电流的嗡鸣。这地方莫名熟悉——是他小学的教学楼走廊，但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不断回荡的滴水声。
"苏医生？"程默转身，身后只有无尽的走廊延伸进黑暗中。
他的声音被墙壁吸收，没有回声。口袋里的手机不见了，手表停在3:47——他童年噩梦最频繁的时刻。
"第一次吃药的感觉如何？"
程默猛地回头。莫沉靠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栓旁，穿着他们高中时的校服，左眼下方有一块新鲜的淤青。那是高二时父亲用茶杯砸的，因为月考排名下滑了三位。
"这是哪里？"程默问，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
莫沉笑了："你的脑子里。或者说，我们共有的记忆迷宫里。"他转身推开旁边的教室门，"来看看？"
门后不是教室，而是程默童年家的客厅。十岁的程默跪在茶几前抄写课文，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父亲坐在沙发上喝酒，每翻一页报纸就瞥儿子一眼。
"记得这天吗？"莫沉轻声问，"你写错了一个字，父亲把整本作业撕了。"
成年程默的胃部抽搐起来。他想转身离开，但场景突然变化，变成了高中宿舍的洗手间。十七岁的程默对着镜子检查背上新鲜的皮带伤痕，眼泪无声地流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你说话。"莫沉现在穿着大学时的衣服，站在镜子前的位置，"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程默的记忆像被搅浑的水。那天晚上他发着高烧，恍惚中看到镜子里的人动了...
"我说，'我可以替你承受这一切'。"莫沉伸手触碰镜面，镜子突然泛起涟漪，"而你答应了。"
程默头痛欲裂，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大学图书馆通宵复习的他，第一次面试紧张到呕吐的他，工作汇报失败的他...每一个痛苦时刻，镜子里都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对他伸出手。
"每一次。"莫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都是我。"
地板突然倾斜，程默跌入一片黑暗。下坠的过程中，记忆碎片像雪花般围绕着他：父亲暴怒的脸，母亲空洞的眼神，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药片在手心的冰凉触感...
他重重摔在一间地下室的水泥地上。灰尘在唯一一盏灯泡的光线下飞舞，角落里堆满了旧家具和纸箱。这是程默童年最恐惧的地方——父亲惩罚他的地下室。
"但这里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莫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程默转身，看到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角落的旧镜子前。男孩穿着程默小学一年级的校服，膝盖上有擦伤。
"记得这个镜子吗？"莫沉问，"外婆的嫁妆，被父亲摔坏后丢在这里。"
程默当然记得。那是他七岁生日后的第三天，父亲因为他打碎花瓶而暴怒，将外婆唯一的遗物摔向墙壁。镜子奇迹般地没有完全破碎，只是裂成了蛛网状。
小男孩——年幼的程默——伸手触碰镜面。在裂缝的交汇处，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成形。
"那就是我诞生的瞬间。"莫沉说，声音突然变得稚嫩，"你对着破碎的镜子许愿，希望有人能替你承受父亲的怒火。"
地下室的灯泡闪烁几下，熄灭了。黑暗中，无数镜子突然亮起微光，每一面都映照出不同年龄段的程默和莫沉。有的镜子里，莫沉在替年幼的程默挨打；有的镜子里，莫沉在高考考场上奋笔疾书；还有的镜子里，莫沉站在工作汇报的讲台上侃侃而谈...
"这些都是...你？"程默的声音颤抖。
"都是我们。"莫沉纠正道，"每次你无法承受的压力和痛苦，都由我来承担。你以为那些成功是怎么来的？是你的退缩创造了我的强大。"
程默跪倒在地，头痛得像要裂开。药效在意识深处掀起风暴，将尘封的记忆全部翻搅上来。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莫沉能在工作中如此出色——那些本就是他不敢面对的挑战。
"现在你明白了。"莫沉蹲下来与他平视，眼神出奇地柔和，"我不是入侵者，程默。我是你最初的自救方式。"
地下室的景象开始溶解，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镜子迷宫。每一面镜子都展示着不同的人生可能性：有的里面程默成了著名建筑师，有的里面他流浪街头，还有的里面他躺在精神病院床上...
"这是..."程默眩晕地看着无数个自己。
"每一个选择创造的分支。"莫沉的声音回荡在迷宫中，"但所有世界里，都有一个共同点——我的存在。我们是不可分割的，程默。药物、治疗、逃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点。"
程默伸手触碰最近的一面镜子，里面的他穿着白大褂，正在手术室里工作。当他的手指接触镜面时，整个画面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
"苏芮想用药物杀死我。"莫沉突然说，声音变得冰冷，"但她不明白，杀死我就是杀死你自己。"
程默猛地收回手："她只是想帮我！"
"帮我什么？"莫沉冷笑，"变得更懦弱？更压抑？更像你父亲期望中的那个'完美儿子'？"
迷宫的镜子突然全部转向，映照出程默父亲的脸——严厉、冷酷、永远不满意的表情。
"闭嘴！"程默捂住耳朵，但父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没用的东西！"
"这点事都做不好！"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声音越来越响，镜子开始震动、碎裂。程默尖叫着蜷缩在地上，玻璃碎片如雨般落下——
"程默！呼吸！跟着我数数！"
苏芮的声音像一根救命绳索，将他拉回现实。程默剧烈喘息着，发现自己躺在诊所的沙发上，全身被冷汗浸透。苏芮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
"你...你看到了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专业性的平静，但眼神泄露了担忧。
程默的喉咙干得像沙漠。他接过水杯，水洒了一半："迷宫...镜子...所有可能的我..."
苏芮快速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药物引起的幻觉。奥氮平有时会刺激过度活跃的潜意识区域。"她抬头，"莫沉出现了吗？"
程默犹豫了。他应该告诉苏芮莫沉说的那些话吗？关于他是被创造来承受痛苦的，关于他们的不可分割性...
"他...出现了。"程默最终说，"但不像以前那样...敌对。"
苏芮的笔停顿了一下："怎么个不同法？"
程默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他的指尖微微发麻："他说他不是入侵者...而是保护者。"
"有趣。"苏芮摘下眼镜擦了擦，"这符合解离性身份障碍的某些特征。主人格创造分身来处理创伤性记忆。"她重新戴上眼镜，"但你的情况特殊，莫沉表现出罕见的独立性和侵略性。"
程默想起莫沉关于"所有世界都存在"的言论，一阵寒意爬上脊背："苏医生...有没有可能莫沉不只是...心理现象？"
苏芮的表情变得警惕："你指什么？"
"我不知道..."程默揉着太阳穴，"就像某种超自然的...存在？"
"药物可能引起思维混乱。"苏芮的语气变得更为专业，"我建议你今天不要独自行动。有人能来接你吗？"
程默摇头。他不想让同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可能联系多年未见的父亲。
"那我送你回去。"苏芮合上笔记本，"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评估是否继续用药。"
程默想反对，但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勉强点头，让苏芮扶他起来。
诊所外的天色已暗，城市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中。程默坐进苏芮的白色丰田，系安全带时注意到自己手腕内侧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像被纸割伤的浅口子，但不记得何时弄的。
"怎么了？"苏芮注意到他的迟疑。
"没什么。"程默拉下袖口遮住伤痕，"只是...有点累。"
车子驶入傍晚的车流中。程默靠在车窗上，看着霓虹灯渐次亮起。城市的喧嚣透过玻璃变得模糊，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程默。"苏芮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路面，"无论莫沉说什么，记住——他是由你的意识创造的。这意味着你比他更强大。"
程默没有回答。他悄悄拉起左袖口——那道伤痕下面，还有几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划痕，排列得异常整齐，绝不可能是意外造成的。
而更诡异的是，他分明看到手腕内侧有一个用墨水写的极小的"M"，就像某种标记。
苏芮的车停在程默公寓楼下。程默道谢下车，苏芮降下车窗："明早十点给我发消息。如果情况恶化，随时打我电话。"
程默点头，看着白色丰田消失在街角。电梯上升的过程中，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盯着电梯里的摄像头，突然对镜头比了个中指——这个动作如此不像他，以至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你吗？"他在空电梯里低声问。
没有回应。但当他走出电梯时，分明听到一声轻笑。
公寓门锁转动的声音异常响亮。程默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开灯，突然僵在原地——
客厅的每一面墙、每一件家具表面都贴满了小镜子。梳妆镜、化妆镜、手镜、破碎的镜片...成百上千个碎片反射着门口呆立的他，像一场怪诞的万花筒表演。
"喜欢我的布置吗？"莫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程默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玻璃碎片，走向卧室。不出所料，卧室同样被镜子覆盖，甚至连天花板上都贴着碎镜片。
"为什么？"程默问，声音在无数反射中形成诡异的回声。
"让你看清楚。"所有镜子里的莫沉同步说道，"看清楚我们究竟是什么。"
程默站在卧室中央，被无数个自己和莫沉包围。有的镜子里他是主人，有的是莫沉；有的镜子里他们在搏斗，有的在拥抱；还有的镜子里，两人的形象融合成了一个既非程默也非莫沉的新面孔...
"这就是可能性。"莫沉的声音变得柔和，"我们可以永远争斗，也可以..."
"合二为一。"程默接上他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就是你想要的？"
镜子里的影像突然全部变成莫沉，露出神秘的微笑："是你内心深处想要的，程默。完整。统一。不再分裂。"
程默跌坐在床上，床单上散落的镜片刺痛了他的手。他抬起手，发现掌心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形成了奇怪的图案——像两个相连的圆圈。
"看看你的手腕。"所有莫沉同步说道。
程默卷起左袖口——那个"M"标记现在变成了完整的单词："MORPH"
"变形。"程默轻声翻译，"什么意思？"
镜子里的影像开始扭曲，莫沉的面容逐渐模糊："我们正在经历的过程。药物加速了它...很快就不再需要选择了。"
程默的视线突然模糊。他眨眨眼，发现镜中的自己又恢复了正常——只有他自己，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脸色苍白如纸。房间里所有的附加镜子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幻觉...都是幻觉..."程默喃喃自语，但抬起手时，掌心的血迹和那个符号依然存在。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程默拿起来，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是一张老照片的翻拍：七岁的他站在外婆的旧镜子前，而镜中映出的是两个模糊的身影。
短信只有一句话："谁才是真正的幻觉？"
程默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该如何回复。就在这时，另一条消息进来——这次是苏芮发来的：
"忘了问你，服药后有出现皮肤症状吗？比如不明原因的伤痕或印记？"
程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慢慢卷起两只袖口——左右手腕内侧现在各有一个词，左腕是"MORPH"，右腕是"MERGE"。
变形。融合。
手机再次震动，第三条消息进来。这次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行字：
"游戏开始了。猜猜谁才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个？"
程默猛地将手机扔到床上，仿佛那是什么有毒生物。他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拼命冲洗腕上的字迹。冷水冲走了血迹，但那两个单词像是纹在皮肤下层，怎么洗都不褪色。
抬头看向镜子，程默惊恐地发现镜中的自己正慢慢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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