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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记忆浮现

镜里

第二章记忆浮现

程默在苏芮医生诊所门口已经徘徊了十五分钟。

玻璃门上"心理咨询"四个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黑眼圈深重,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没来得及刮,衬衫领口皱巴巴的。这副模样走进去,不用开口就会被贴上"精神问题"的标签。

"打算站到什么时候?"莫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那种特有的讥诮,"进去啊,让她看看你有多疯。"

程默咬紧牙关,推开了门。

前台的李护士抬头看他:"程先生?您比预约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抱歉,路上...堵车。"程默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带子。他能感觉到莫沉在他意识深处的冷笑,仿佛在嘲笑这个拙劣的谎言。

"苏医生还在等您,请直接进去吧。"

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程默轻轻敲门,里面传来温和的女声:"请进。"

苏芮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令人放松——米色沙发,原木书架,窗边的绿植长得很好。唯一让程默不适的是墙上那面没有任何装饰的方镜,正对着咨询座位。他每次来都会刻意避开那个方向。

"程默,你看起来疲惫不堪。"苏芮合上笔记本,示意他坐下。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开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带着专业的关切。"上次见面时你说工作压力大,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程默陷进沙发里,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总不能说"我的镜像活了并且取代我完成了一次完美演讲"吧?苏芮会立刻打电话叫精神病院的救护车。

"我...出现了幻觉。"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开头,眼睛盯着茶几上的花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动作不同步,甚至...说话。"

苏芮的笔在纸上轻轻滑动,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一周左右。从...从那个重要项目演示前开始的。"

"那个演示后来怎么样了?"

程默的手指绞在一起:"很成功。但问题是我...我不记得大部分过程。同事们说我表现得异常自信,甚至会后带他们去酒吧庆祝。可我..."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只记得看着'自己'在演讲,像在看一场电影。"

苏芮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提到过母亲有精神病史,能再跟我说说她吗?"

这个转向让程默猝不及防。他抬头,不小心瞥见了墙上的镜子——镜中的他正用一种陌生的怜悯表情看着真实的他。

"我母亲..."程默迅速移开视线,喉结滚动,"在我十五岁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她总说房子里有'影子人'在监视她,后来发展到拒绝吃饭,认为食物被下毒。"他机械地复述着这些说过多次的事实,"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出院后一直服药,但...再也不像从前了。"

"你认为你现在的症状和她相似吗?"

"不!"程默声音陡然提高,随即又压低,"我是说...我不认为那些'影子人'是真实的。我知道镜子里的人只是...我的幻觉。"

"但你也不确定。"苏芮轻声说,这不是个问句。

程默沉默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远处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在这片寂静中,莫沉的存在感愈发强烈,像一团蛰伏在他脑中的黑影。

"程默,"苏芮放下笔记本,"我想尝试催眠治疗,帮你探索这些幻觉的根源。你愿意吗?"

催眠。这个词让程默后背发凉。那意味着放弃控制,而控制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我...不知道。"

"你害怕看到什么?"苏芮的问题直指核心。

程默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七层楼下的街道上,行人如蚂蚁般渺小。他想象自己跳下去会怎样——是终于获得解脱,还是在下坠过程中也要面对莫沉的嘲笑?

"我害怕那不是我。"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害怕镜子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我,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拙劣的仿制品。"

苏芮走到他身边,但没有碰他:"程默,无论你看到什么,那都是你的一部分。否认它只会让它更强大。"

程默转身,突然发现苏芮办公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照片——年轻的苏芮站在一个白发老者旁边,背景是某所大学的校门。那个老者...

"你认识林教授?"程默脱口而出。

苏芮略显惊讶:"他是我在哈佛的导师。你怎么..."

"他是我母亲的主治医师。"程默感到一阵眩晕,"十五年前,在北京安定医院。"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苏芮的表情从惊讶变为一种复杂的了然:"所以当年导师提到的那个有家族遗传倾向的男孩...是你。"

程默的膝盖发软。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苏芮时就选择她做心理咨询师——冥冥之中,她是他与母亲那场悲剧的唯一联系。

"我们需要更多次治疗,程默。"苏芮的声音变得坚定,"如果你同意,我想从今天就开始催眠。"

程默看向墙上的镜子。这一次,镜中的他没有做出任何异常举动,只是用与他完全相同的恐惧眼神回望着他。

"好。"他说。

程默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客厅里。

不,不是完全陌生。这个贴着淡黄色壁纸的房间,这个放着塑料水果的玻璃茶几,还有墙上那幅山水画...他童年的家。但一切又那么不真实,像是透过一层雾气看到的场景。

"你在这里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苏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程默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他变成了旁观者,看着十岁的自己坐在茶几前,面前摊着一张试卷——数学,78分,用红笔圈出来的分数刺眼得像血。

门开了。父亲的身影填满整个门框,他手里拿着公文包,领带松开,身上带着烟草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考试成绩出来了?"父亲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小程默缩了缩脖子,慢慢举起试卷。父亲接过试卷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七十八分?"每个字都像冰锥,"全班平均分多少?"

"八...八十五。"小程默的声音细如蚊蚋。

父亲的表情扭曲了。他把公文包重重摔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小程默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不敢流下来。

"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就为了供你上最好的学校!"父亲抓起试卷撕成两半,"而你给我的回报是什么?懒惰!愚蠢!"

"对不起,爸爸,我下次..."

"闭嘴!"父亲拽着小程默的胳膊把他拖起来,"没有下次!今晚不许吃饭,把错题抄一百遍!不完成不准睡觉!"

小程默被推进小房间,门砰地关上。透过薄薄的门板,能听到父亲在客厅里摔东西的声音,还有母亲小声的劝阻。

"别管我!都是你惯的!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

然后是母亲的啜泣。

小程默蜷缩在书桌前,眼泪终于决堤。他拿起铅笔开始抄写错题,每一笔都像刀割。不知过了多久,门悄悄开了,母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溜进来。

"快吃,别让你爸看见。"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手指冰凉颤抖。

小程默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咸涩的泪水混进汤里。母亲突然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别变成你爸爸那样...也别变成我这样...逃得远远的..."

场景突然切换。程默站在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十五岁的自己坐在长椅上,父亲在一旁来回踱步,脸色阴沉。

"病人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和幻听症状,"穿白大褂的医生——年轻的林教授——翻着病历,"初步诊断是精神分裂症,需要住院治疗。"

"要多久?"父亲问,声音里没有关切只有不耐烦。

"至少六周药物控制,之后看恢复情况。"

父亲咒骂了一声,掏出烟又塞回去:"我还有项目要赶,孩子要上学。能请护工吗?"

林教授看了少年程默一眼,眼神复杂:"我们会安排专业护理。但家属的支持很重要..."

"知道了,周末会来看她。"父亲打断道,转身就走,甚至没看儿子一眼。

少年程默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往里看。母亲穿着约束衣坐在床边,对着空气说话,时而微笑时而恐惧。当她转头看向门口时,眼神空洞得像不认识他一样。

"妈妈..."少年程默的手贴在玻璃上。

病房里的母亲突然尖叫起来:"影子人!他在你后面!快跑!"

少年程默猛地回头——走廊空无一人。

"程默,深呼吸,慢慢回来。"苏芮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程默剧烈喘息着,发现自己躺在咨询室的沙发上,全身被冷汗湿透。苏芮递给他一杯水,他颤抖着接过,水洒了一半。

"你看到了什么?"苏芮问。

程默断断续续地复述了那些场景。说到母亲在医院的样子时,他的声音哽咽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害怕镜子。"苏芮轻声说,"你害怕看到母亲当年的影子。"

程默摇头:"不,不只是这样。莫沉...镜子里那个人,他不像妈妈那样破碎。他...强大,自信,完全掌控一切。他是我永远成为不了的那种人。"

苏芮若有所思:"你父亲对成绩的苛刻要求,母亲的崩溃,这些让你从小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外壳。而莫沉,可能是被压抑的那部分自我的具象化。"

"那他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生活?"程默痛苦地问。

"也许不是夺走,"苏芮看着他的眼睛,"而是保护。当你在重大压力下无法应对时,他站出来接管控制权。那场成功的工作演示就是例子。"

程默想起同事们对"自己"表现的赞叹,一种复杂的嫉妒涌上心头。莫沉做到了他永远不敢做的事——无视恐惧,展现才华。

"所以他是...好的?"

"没有哪部分自我是纯粹好或坏的。"苏芮调整了下眼镜,"关键在于整合。否认莫沉只会让他更极端,就像你父亲否认一切脆弱情绪最终变成暴君一样。"

程默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苏医生...如果莫沉接管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还会存在吗?"

苏芮没有立即回答。这个沉默比任何言语都令人恐惧。

"时间到了,我们下周再继续。"她最终说,"这周我希望你做一件事:当莫沉出现时,不要抗拒,试着与他对话。了解他想要什么。"

程默走出诊所时天色已晚。城市的霓虹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彩色光晕。他没有打伞,任凭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希望这能冲走脑中混乱的思绪。

"她挺聪明的,你的医生。"莫沉的声音突然响起,程默已经不再惊讶于这种神出鬼没,"可惜她不明白一件事——我才是更适合掌控这具身体的那个。"

程默站在人行横道前等红灯。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落,视线一片模糊。

"你想要什么?"他问出声,引得旁边打伞的女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绿灯亮了。程默迈步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马路对面,手里拿着一杯从没买过的热咖啡。

"我想要活着。"莫沉这次直接控制了他的声带,程默能感觉到喉咙的震动却无法阻止,"真正地活着,而不是被你锁在黑暗里当一个旁观者。"

"那是我的人生!"程默在脑海中怒吼。

"是吗?"莫沉冷笑,"那你现在为什么站在酒吧门口?"

程默抬头,发现自己确实站在常去的酒吧门前。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几个同事已经在里面,包括昨天一起做项目的小林。

"程哥!这边!"小林看到他了,兴奋地挥手。

"看,你的社交活动。"莫沉讥讽道,"全是别人主动,你只是被动接受。甚至连心理咨询都是公司HR建议的,记得吗?"

程默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径直走向同事们的桌子。

"今晚别想关禁闭。"莫沉在他脑海中低语,"让我们看看谁更会'活'。"

接下来的两小时是程默经历过最诡异的体验。他看着"自己"与同事们谈笑风生,讲着他从来不会讲的笑话,喝着他平时避免的高度酒,甚至和隔壁桌的女孩调情——这一切都通过一个模糊的滤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

"程哥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放得开?"小林笑着拍他的肩。

"人不能总绷着。""程默"举杯一饮而尽,酒精灼烧喉咙的感觉真实得可怕——程默对酒精敏感,平时滴酒不沾。

最恐怖的是,程默能感觉到莫沉的快乐。那种毫无负担的、纯粹的享乐,是他多年来未曾体验过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嫉妒莫沉能如此轻松地活着。

"再来一轮!""程默"招呼服务员,然后做了一件让真正的程默魂飞魄散的事——点了盘花生。

程默对花生严重过敏。

"不!"程默在意识深处尖叫,"你会害死我们!"

莫沉只是大笑,那笑声在他脑中回荡:"那就看看死亡更想要谁?"

当"程默"拿起第一颗花生时,真正的程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反抗。他集中全部意志力争夺手臂的控制权,在最后一刻将花生打翻在地。

"操!程哥你没事吧?"小林吓了一跳。

"抱歉...突然不舒服。""程默"咬牙切齿地说,声音因内在斗争而扭曲,"我得先走了。"

一离开酒吧,控制权立刻交替。程默跌跌撞撞地冲进一条小巷,扶着墙干呕。

"你疯了!"他对着空气大喊,"那是过敏性休克!喉头水肿!五分钟内就能要人命!"

"但你更怕死,不是吗?"莫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危险而低沉,"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反抗成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程默?"

程默颤抖着摇头,尽管他知道对方能看见他的思想。

"这意味着..."莫沉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不怕死,就永远比你强大。"

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浇在程默头上。他滑坐在潮湿的地上,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流下脸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林发来的关心短信。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复了。

远处,城市钟楼敲响午夜钟声。程默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抗争,还是干脆放弃,让那个更强大、更无惧的自己去接管这具疲惫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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