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生锈的锯子,在空荡的走廊里拉出刺耳的尾音。林小满艰难起身,看着眼前的自己,身穿校服,背着背包,眼前还有一张数学卷子,林小满把数学卷子塞进书包时,后颈突然一阵发凉,像是有什么湿冷的东西顺着校服领口爬了上来。她猛地回头,只有值日生拖着的墩布在瓷砖上留下蜿蜒的水迹,像一条正在死去的银色蛇。她努力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恍惚间眼前似乎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看了看别在校服上的校徽,却在触到校徽的瞬间僵住。那枚黄铜校徽本该是冰凉的,此刻却烫得像块烙铁,表面雕刻的齿轮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那些齿轮仿佛活了过来,正一圈圈向内收缩,中心的“育英中学”校名字母渗出暗褐色的黏液。
“林小满!走不走?”前排的赵磊收拾开云(中国)包,钥匙串在指间晃出哗啦声响。林小满慌忙用校服拉链遮住校徽,却在低头的刹那,看见一滴黏液滴在课桌上,晕开的痕迹竟组成了一个扭曲的“8”字。2008年,那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数字,像道旧伤疤被突然揭开。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走廊尽头的窗户破了块玻璃,夜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墙上的奖状哗啦啦作响。林小满下意识地摸向胸口,校徽的热度已经透过布料烫到皮肤,那些齿轮纹路还在蠕动,像某种寄生生物的触须。她踉跄着靠在墙上,听见耳朵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耳道里爬行。
“别自己吓自己……”她咬着牙扯开拉链,想把校徽拽下来。可指尖刚碰到金属边缘,整枚校徽突然像融化的蜡一样变软,化作一条覆盖着黏液的蛞蝓,在她惊恐的注视下钻进了左耳!
剧痛瞬间炸开。林小满捂住耳朵跪倒在地,眼前的走廊开始扭曲变形。瓷砖地面向上拱起,变成坑洼的泥土;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那是小学旧教学楼的样子。她看见自己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三年级(2)班的教室门口,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豆沙包。
“林小满!快进来!要塌了!”同班的陈小雨冲她大喊,她的马尾辫上还别着她送的蝴蝶发卡。可下一秒,整栋楼开始剧烈摇晃,天花板的水泥块像冰雹般砸落。林小满想跑,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陈小雨被横梁砸中,她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还有一丝……疑惑?
“不——!”她猛地抬手,却触到一片冰凉的瓷砖。走廊还是育英中学的走廊,刚才的画面像场过于逼真的噩梦。但耳朵里的“沙沙”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一种奇怪的眩晕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大脑,给林小满注入了一段新的记忆。
她似乎想起什么来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教师办公室,翻出了上锁的档案柜。钥匙是上周打扫卫生时在老校长抽屉里找到的,她当时只觉得眼熟,现在才想起那是2008年事故后,学校用来封存旧资料的钥匙。档案柜最底层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盒,打开后里面只有一盘录像带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坍塌后的旧教学楼废墟,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站在警戒线外。林小满的目光瞬间锁定在照片角落的自己身上——那时她才十岁,却咧着嘴在笑,嘴角上扬的弧度诡异得像个提线木偶。而她身边的陈小雨,正用一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不可能……”林小满浑身发冷,记忆中明明是她抱着陈小雨的书包哭了整整一下午。她颤抖着手将录像带塞进旧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耳朵里的“沙沙”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蜂鸣。
录像带记录的是事故发生前半小时的监控画面。画面里的旧教学楼走廊光线昏暗,林小满看见年幼的自己蹲在教室门口,手里把玩着一枚校徽——和她现在胸口那枚一模一样。突然,校徽在她掌心蠕动起来,化作一条银色蛞蝓钻进了他的耳朵。紧接着,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转身走进教室,将一块松动的天花板钢筋悄悄推了下去。
“不……这不是真的!”林小满猛地拔掉电源,屏幕瞬间漆黑,却映出她扭曲的脸。耳朵里的蛞蝓还在钻动,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记忆碎片的崩塌——她想起自己在作文里写过“希望旧教学楼快点倒掉”,想起事故后老师反复叮嘱“要说自己当时在操场”,想起父母看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原来那些被遗忘的细节,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改写”了。校徽里的时间蛞蝓,不仅能钻进耳道,还能像修改程序一样篡改记忆。它让她忘记自己的恶意,忘记陈小雨临死前的眼神,甚至忘记那枚校徽从何而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林小满低头看向胸口,校服上的校徽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边缘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黏液。她突然想起育英中学的校训——“铭记时光,砥砺前行”,可如果时光本身就是谎言,那被铭记的又是什么?
她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陈小雨的父母在事故后搬离了这座城市,号码早已成了空号。但她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像某种嘲讽的心跳。
“你在找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林小满猛地回头,看见老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盏老式台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道正在延伸的裂缝。他胸前的校徽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黄铜色,齿轮纹路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校长……”林小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2008年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校长缓缓走进来,将台灯放在桌上。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那些皱纹里仿佛藏着十几年的光阴。“有些记忆啊,就像蛀虫,”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不把它们挖出来,就会把脑子蛀空。”
“是校徽……”林小满指着自己的胸口,“它钻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看到了……”
“看到了你做过的事,对吗?”老校长打断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疲惫的了然,“2008年那天,第一个发现旧教学楼有裂缝的人是你,对吗?”
林小满猛地一震。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印的片段突然清晰起来——那天早上她提前到校,看见三年级(2)班的天花板掉了块墙皮,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她本想告诉老师,却在走廊里遇见了拿着校徽的老校长。
“那枚校徽……是你给我的。”林小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说……戴上它就不会害怕了。”
老校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校徽。那枚校徽同样泛着温热的光泽,表面的齿轮正在缓慢转动。“育英中学建校百年,有些秘密是不能被揭开的。”他将校徽放在桌上,齿轮摩擦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2008年的事故,必须是‘意外’。所以我让时间蛞蝓钻进了你的耳朵,改写了你的记忆,也让你忘了这枚校徽的来历。”
“为什么?”林小满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那枚校徽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陈小雨……她是因为我才……”
“因为学校需要那片地皮建新教学楼,因为有些利益比几个孩子的记忆更重要。”老校长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时间蛞蝓是最好的橡皮擦,它能让你忘记愧疚,忘记恐惧,甚至忘记自己曾经撒过谎。”
他顿了顿,看着林小满苍白的脸,继续说道:“但蛞蝓需要宿主的生命力来维持记忆篡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从宿主体内爬出来,寻找新的‘食物’。而你胸前的校徽,就是它的茧。”
就在这时,林小满耳朵里的“沙沙”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眩晕。她看见老校长桌上的校徽猛地跳了起来,化作一条更大的银色蛞蝓,拖着黏糊糊的轨迹向她爬来。而她胸口的校徽也开始发烫,似乎要挣脱布料的束缚。
“它饿了。”老校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你的记忆已经被篡改过一次,第二次……就该彻底消失了。”
林小满猛地后退,撞在档案柜上。那些被篡改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自己在事故后收到的“慰问金”,想起老校长反复叮嘱“不要乱说话”,想起每次看到旧教学楼照片时心里莫名的空洞。原来她不是忘记了,只是被强迫相信了另一个版本的“真相”。
“你不能这样!”她嘶吼着,抓起桌上的台灯砸向老校长。老校长侧身躲过,台灯摔在地上碎裂开来,玻璃碴溅在录像带的盒子上,映出扭曲的光影。而那两条时间蛞蝓已经在半空中汇合,化作一团蠕动的银色黏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黏液猛地向林小满扑来,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格挡,却看见自己校服袖口露出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陈旧的疤痕——那是2008年事故当天,她为了推开陈小雨被掉落的砖块划伤的痕迹。这个从未被蛞蝓篡改的细节,像一根刺,猛地扎破了所有被编织的谎言。
“我没有笑!”她对着那团黏液大喊,声音里带着血的味道,“我当时想救她!是你!是你们让我忘了!”
那团黏液似乎被刺痛了,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林小满趁机抓起桌上的录像带,转身撞开窗户。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她听见老校长在身后大喊,听见时间蛞蝓愤怒的嘶鸣,也听见自己胸腔里轰鸣的心跳——那是被篡改多年后,终于找回的、属于自己的心跳。
她从三楼跳下,落在教学楼后的草丛里,膝盖传来剧痛。但她没有停下,只是紧紧攥着那盘录像带,在雨幕中狂奔。胸前的校徽还在发烫,耳朵里的“沙沙”声渐渐微弱,像是某种不甘的低语。
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育英中学”四个大字在雨夜里闪烁着冰冷的光。林小满回头望去,看见老校长站在窗边,手里的校徽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而她自己的校徽,正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褪去黄铜的色泽,露出底下锈蚀的真相。
她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也不知道这段被篡改的记忆是否还会卷土重来。但她知道,那枚蠕动的校徽里藏着的,不仅是一个少年被偷走的过去,更是一所学校用时间和谎言堆砌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随着那盘录像带,落在了她的掌心。
雨还在下,冲刷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林小满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钻进她的耳朵,篡改她的记忆。因为有些疼痛,必须被铭记;有些真相,即使鲜血淋漓,也值得被揭开。
她低头看向胸口,校徽的热度正在消退,那些蠕动的齿轮纹路终于静止下来,像一道凝固的伤疤。而耳朵里最后一点“沙沙”声,也随着黎明前的第一声鸡鸣,消失在了雨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