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中央车站的电子屏显示开往巴黎的高速列车晚点17分钟。苏雨晴靠在候车室的座椅上，笔记本电脑搁在膝头，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屏幕上是她为巴黎高装中期评审准备的设计说明文档，截止时间是今晚午夜。
"女士们先生们，由于信号故障，开往巴黎的TGV 9725次列车将延迟发车..."
广播声淹没在车站嘈杂的人声中。雨晴揉了揉太阳穴，三天来累计不到十小时的睡眠让她的眼球干涩发痛。这是本月第三次往返米兰和巴黎，每周穿梭两座城市的生活比她预想的更加消耗精力。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陈墨来电"。雨晴深吸一口气才接起，她不想让他听出自己的疲惫。
"上车了吗？"陈墨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背景音是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
"晚点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雨晴将手机夹在耳边，继续修改文档，"店里忙吗？"
"老样子。瓦莱丽把提拉米苏的配方调整了一下，客人反响不错。"陈墨顿了顿，"你听起来很累。"
雨晴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他总是能察觉。"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评审结束后能休息两天。"
"记得吃我放在你包里的杏仁饼干，还有那瓶维生素。"
雨晴这才注意到背包侧袋里塞着一个牛皮纸袋。她掏出饼干咬了一口，熟悉的甜香瞬间在口腔中扩散——陈墨特制的版本，加了少许橙皮和肉桂。
"好吃吗？"陈墨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雨晴突然鼻子一酸。这样的小关怀在异地恋中变得如此珍贵又如此心酸。"嗯，"她轻声回答，"谢谢。"
挂断电话后，雨晴望着车站玻璃窗外自己的倒影——黑眼圈明显，头发因为连续熬夜而失去光泽，嘴角还沾着饼干屑。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米兰雨中与陈墨的那个吻，那时的自己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而现在，镜中的女孩看起来像是被两座城市拉扯得支离破碎。
列车终于进站。雨晴拖着登机箱找到座位，刚安顿好，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巴黎高装的同班同学艾玛。
"雨晴，Luc Blanchet明天要来学校选实习生！"艾玛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提高，"听说他只挑三个人跟他去纽约时装周！"
雨晴握紧手机。Luc Blanchet是当下最受瞩目的新锐设计师之一，他的品牌将东方元素与未来主义剪裁结合得淋漓尽致。
"评审不是后天才结束吗？"
"所以他明天只是非正式参观，但谁都知道这是提前物色人选。"艾玛压低声音，"我听说他特别关注亚洲设计师，你的机会很大！"
挂掉电话，雨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如果能在Luc的工作室实习，意味着直接踏入时尚圈最前沿。但这也可能打乱她与陈墨的计划——评审结束后她答应回米兰待两周，帮墨语咖啡筹备春季菜单。
列车穿过一条隧道，车窗瞬间变成一面黑镜。雨晴看到自己脸上混合着渴望与愧疚的表情。
巴黎的公寓狭小但温馨，是学校为国际学生安排的宿舍。雨晴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视频通话。屏幕那头的陈墨正在打烊，背景里瓦莱丽在擦拭咖啡机。
"评审准备得怎么样？"陈墨问，将手机支在吧台上，双手忙着整理咖啡豆罐。
雨晴告诉他关于Luc来访的消息，小心观察陈墨的反应。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将豆子装入密封罐。
"这是好机会，"他说，声音平稳，"你应该争取。"
"但那意味着可能要去纽约几周，"雨晴咬着下唇，"我们本来计划..."
"计划可以调整。"陈墨盖上罐子，抬头看向镜头，"你的职业比我更需要这些机会。"
雨晴想说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但疲惫让她失去了辩论的力气。"我们明天再谈好吗？我得先完成这份文档。"
关掉视频后，雨晴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半盒牛奶和几个鸡蛋外空空如也。她想起墨语咖啡冰箱里永远备好的柠檬挞和陈墨特制的三明治，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孤独。
凌晨两点，雨晴终于完成文档发送给教授。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在台灯下投下小小的阴影——这是上周校医开的，帮助她应对频繁的跨国旅行导致的失眠。她倒出一粒，犹豫片刻又加了一粒。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墨发来的信息："晚安，做个好梦。明天会更好。"
雨晴吞下药片，关掉台灯。黑暗中，两座城市的轮廓在她脑海中重叠，而她在夹缝中沉沉睡去。
Luc Blanchet比想象中更加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头浅金色卷发随意扎在脑后，穿着自己设计的解构主义西装——左半边是传统英伦格纹，右半边是印有汉字书法的丝绸。
"你的作品很有意思，"Luc翻看着雨晴的作品集，手指停在那件融合咖啡元素的连衣裙设计上，"这种材质混搭很大胆。为什么选择咖啡色系？"
"灵感来自一家米兰的咖啡店，"雨晴回答，"店主将东方美学融入意大利咖啡文化，我想捕捉那种跨界融合的精神。"
Luc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主题！"他合上作品集，"下个月我在纽约有个小型展览，主题是'东西方的第三空间'。有兴趣参与吗？"
雨晴的心跳加速。这比实习机会更好——直接参与Luc的项目将是简历上的亮点。"我非常荣幸，但具体时间..."
"三周筹备期，展览持续五天。"Luc递给她一张名片，"考虑一下，周五前给我答复。"
当天下午的评审会上，雨晴的"咖啡系列"获得了教授们的一致好评，除了主评审杜邦教授——一位在时尚界叱咤三十年的权威人物。
"苏小姐，你的技术无可挑剔，"杜邦教授推了推眼镜，"但我必须说，这些东方元素过于明显了。盘扣、丝绸、水墨纹样...这会让你的设计被贴上'亚洲风'的标签，限制发展空间。"
雨晴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教授，这些元素是我文化身份的一部分，我不认为应该刻意淡化。"
"我不是说要完全放弃，"杜邦教授摇头，"而是学会更微妙地表达。看看Luc的作品——他从不明目张胆地使用亚洲符号，却能让人感受到东西方的对话。这才是高级时装应有的姿态。"
会议结束后，雨晴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盯着自己典型的东亚面孔——圆润的脸型，微挑的杏眼，乌黑直发。这是她无法也不愿"淡化"的部分。为什么东方元素在西方设计师手中是"对话"，在她手中就成了"标签"？
手机震动，是陈墨发来的咖啡店照片——新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旁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熊猫玩偶，文字说明："像不像你熬夜时的黑眼圈？"
雨晴笑出声，随即感到一阵尖锐的思念。她需要听到陈墨的声音，立刻。
"评审怎么样？"视频接通后，陈墨问道，背景是咖啡店午后慵懒的阳光。
雨晴把杜邦教授的评价和Luc的邀请一股脑倒出来。陈墨安静地听完，眉头微蹙。
"这个杜邦...他平时喝什么咖啡？"
雨晴愣了一下，"什么？"
"我猜是速溶咖啡，"陈墨冷笑，"只有喝惯了劣质咖啡的人，才会把'过于纯正'当作缺点。"
雨晴忍不住笑了，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那Luc的邀请呢？去纽约意味着延长我们分开的时间。"
陈墨沉默片刻，"如果是我，会先问清楚具体工作内容再做决定。机会难得，但也要看值不值得。"
他的理性让雨晴既感激又有些失落。她多希望陈墨会说"别去，回米兰吧"，即使她知道那不公平。
"对了，"陈墨突然转移话题，"今天收到一个奇怪的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里面是几张巴黎时装周的后台照片..."
雨晴的心一沉。"什么照片？"
"你和Luc在交谈，看起来挺熟的样子。"陈墨的语气随意，但眼神变得锐利，"你们之前认识？"
"当然不！那是昨天才第一次见面。"雨晴皱眉，"谁会寄这种照片给你？"
"不知道，但我不喜欢这种把戏。"陈墨的声音冷了下来，"下次如果有什么重要会面，提前告诉我一声，好吗？"
雨晴既委屈又愤怒。"所以现在我需要报备每一个职业接触？我们之间有这种不信任吗？"
"不是不信任，是尊重。"陈墨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们都累了，改天再谈这个。"
通话在不愉快中结束。雨晴把手机扔在床上，感到一阵无力。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执，而七个小时的火车距离让和解变得困难。
第二天清晨，雨晴被门铃声惊醒。开门后，她震惊地看到陈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外带咖啡和牛皮纸袋。
"早，"他微笑，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我坐最早一班车来的。"
雨晴愣在原地。"咖啡店怎么办？"
"瓦莱丽能应付一天。"陈墨递过咖啡，"尝尝，新配方。"
雨晴抿了一口，熟悉的墨语特调，但多了一丝...橙花的香气？
"我想了一晚上，"陈墨轻声说，"那通电话我态度不好。匿名照片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但这不是你的问题。"
雨晴拉他进门，突然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着她去年送的手绳——一根简单的红绳，上面串着一颗咖啡豆形状的小银饰。
"这是什么配方？"她指着咖啡问。
"叫'道歉特调'，"陈墨微笑，"加了点橙花水，代表纯洁的意图。"
雨晴突然眼眶发热。这个跨越七百公里只为道歉的男人，值得她所有的耐心和理解。
他们花了整个上午讨论Luc的邀请和杜邦教授的批评。陈墨仔细阅读了评审意见后，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为什么不在保持东方内核的同时，尝试更当代的表现形式？就像我把普洱茶做成冷萃一样，传统元素可以很现代。"
下午，陈墨陪雨晴去了巴黎著名的布料市场。在一家老店深处，他们发现了一卷特殊的丝绸——远看是纯黑色，近看才能发现织入其中的微妙暗纹，像是书法又像是抽象画。
"这就是杜邦教授说的'微妙表达'，"陈墨抚摸着布料，"东方的灵魂，西方的眼睛。"
雨晴突然有了灵感——一系列看似极简主义的服装，只有在特定角度或光线下才会显现隐藏的东方元素。她当场买下那卷丝绸，兴奋地向陈墨解释构思。
"这才是我认识的苏雨晴，"陈墨笑着捏捏她的手，"不被规则束缚，而是重新定义规则。"
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餐，陈墨必须赶最后一班火车回米兰。分别时，雨晴突然问："那些照片...你真的不怀疑我和Luc有什么吗？"
陈墨沉默片刻，"理智上不，但情感上..."他苦笑，"雨晴，我比你大十三岁，有过失败的婚姻。有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值得更好的人，没有包袱的人。"
雨晴踮起脚尖吻他，"你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你，而现在的你，正是我爱的人。"
陈墨紧紧拥抱她，然后转身走向地铁站。雨晴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年龄差距和过往经历在他们关系中投下的阴影。
回到米兰的第三天，陈墨正在清点新到的咖啡豆，门铃突然响起。他抬头，手中的咖啡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女人金发盘成优雅的发髻，穿着剪裁完美的米色风衣，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无损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
"Linda,"陈墨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好久不见。"
五年了。自从离婚后，Linda回到美国，他们再未见面。现在她站在墨语咖啡的门前，像是从陈墨最不愿回顾的记忆中走出来的幽灵。
"墨，"Linda微笑，那曾经让他心醉的笑容如今只带来一阵寒意，"我路过米兰，想来看看你...和你的咖啡店。"
陈墨机械地请她入座，为她倒了一杯水。Linda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的水墨画和咖啡器具上停留。
"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她说，"更...朴素。"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陈墨直接问道，不想重温旧事。
Linda从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桌面。那是他们结婚时拍的，年轻的陈墨穿着西装，搂着穿婚纱的Linda，背景是杭州西湖。
"记得那天你说了什么吗？'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共同面对'。"Linda的声音轻柔，"但现在看来，你选择了独自逃跑。"
陈墨的手握成拳头。"你来这里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钢琴，"Linda直视他的眼睛，"那架施坦威是我祖父的遗产，离婚时暂时存放在你这里。现在我要拿回去。"
陈墨的血液仿佛凝固。那架钢琴是他最后的慰藉，是无数个孤独夜晚的陪伴。"离婚协议上明确写了钢琴归我所有，作为对你...对我们失去的补偿。"
"法律上也许你有理，"Linda冷笑，"但道德上呢？你很清楚那架钢琴对我的意义。"
陈墨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他站起身，"我需要考虑。给我几天时间。"
Linda优雅地起身，留下一张名片。"周五前给我答复，否则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她离开后，陈墨跌坐在椅子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吧台。五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阴影，但Linda的出现像一把刀，轻易剖开了勉强愈合的伤口。
他机械地拿出手机，想给雨晴打电话，却在拨号前停住了。如何向一个22岁的女孩解释自己婚姻失败的丑陋真相？如何告诉她，那架钢琴是Linda流产那天，他为了安慰妻子买下的，却最终成了婚姻坟墓的纪念碑？
当晚，陈墨独自坐在漆黑的咖啡店里，面前摆着Linda留下的照片和一瓶威士忌。钢琴已经不在了——为了咖啡店的首付他卖掉了它，但现在他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也许他注定无法拥有美好的事物，无论是婚姻、事业，还是...与雨晴的关系。
手机亮起，是雨晴发来的消息："刚和Luc谈完，纽约项目很棒但需要签约两年！我拒绝了，还是喜欢我们的咖啡香~ 周五回米兰，想吃你做的海鲜饭！"
陈墨盯着屏幕，眼泪无声滑落。这个明亮如朝阳的女孩，值得比他更好的未来。也许该是时候放手了，在她被自己的阴影吞噬之前。
他关掉手机，倒了一杯威士忌。窗外，米兰的夜色深沉如墨，而陈墨第一次感到，也许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中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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