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深秋的上海，法租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暮色四合时，兰心大戏院门前早已停满各色轿车，黄包车夫们蹲在廊柱下，望着鎏金大门里进出的名流们直咂嘴。
沈书逸站在后台的穿衣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第三颗纽扣。镜中人身量修长，苍白的脸被黑缎礼服衬得愈发清冷，唯有眼角一颗泪痣添了分活气。
"书逸少爷，还有十分钟。"侍者捧着白手套候在门边。
他点点头，忽然听见前厅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今夜是华洋赈灾义演，台下坐着半个上海滩的显贵。父亲沈世璋特意嘱咐过，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必须弹出"慷慨激昂的爱国情怀"。
铜管乐队的演奏渐弱，报幕员拖着长腔宣布："下面有请圣约翰大学音乐系讲师，沈世璋先生公子——沈书逸先生演奏肖邦作品十之十二号！"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沈书逸走上舞台时，水晶吊灯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三角钢琴漆黑如墨，琴凳上放着母亲生前绣的锦缎垫子——这是他在巴黎音乐学院养成的习惯。
指尖触到琴键的刹那，他余光瞥见侧幕有个挺拔的灰色身影。那人不像其他宾客急着入座，反而倚在罗马柱旁点燃香烟，火星在昏暗处明明灭灭。沈书逸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对方轮廓在烟雾中模糊不清，唯有左手袖扣反射出一道银光。
第一个音符迸出时，台下突然安静得可怕。沈书逸闭上眼睛，让肌肉记忆带着手指在黑白键上奔跑。这首曲子他练了七年，从华沙到巴黎，每个音符都浸着血泪。当弹到第十七小节时，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原谱指法，用无名指代替小指划过那个尖锐的升调。
琴声如刃划破空气的瞬间，他听见金属落地的轻响。睁眼时，那个灰西装男子正弯腰去拾掉落的怀表，水晶灯的光恰巧照在他脸上。沈书逸呼吸一滞——那是双含着惊痛的眼睛，像暴风雪夜里迷失的狼。三年前在巴黎蒙马特高地，他见过流亡的白俄老琴师露出过同样的神情。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未散，沈书逸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台下掌声雷动，他却盯着琴键上自己颤抖的手指发愣。直到侍者第三次催促，他才恍然起身鞠躬。
"沈先生今日状态不佳啊。"酒会上，筹委会的王理事端着香槟凑过来，"令尊方才说，您把革命曲子弹得像......"
"像送葬曲？"沈书逸接过话头，嘴角浮起苦笑。父亲此刻正在大厅另一端与人攀谈，时不时朝他投来警告的眼神。
留声机换了张《夜来香》的唱片，甜腻的旋律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沈书逸退到窗边，突然嗅到一丝雪松混着火药的气息。
"您弹到第十七小节时，"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为什么改用无名指？"
沈书逸转身，酒杯差点撞上来人的胸口。灰西装男子比他高出半头，领带上别着枚素银领针，左腕露出一截狰狞的疤痕。方才在侧幕抽烟的，正是此人。
"叶知遇。"对方举杯，冰块在威士忌里轻轻碰撞，"商会打杂的。"
这个名字像枚银针扎进记忆。今早父亲摔在桌上的《申报》头版，赫然印着《青年商会会长叶某武力平息码头暴动》。照片里模糊的侧脸，此刻清晰地倒映在他的酒杯中。
"指法改变是因为......"沈书逸突然卡壳。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那个升调总让他想起巴黎雪夜里折断的玫瑰枝——当时他徒手去接，被花刺扎穿了无名指指腹。
叶知遇忽然笑了。他眼角挤出两道细纹，右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与方才判若两人。"我猜是因为情感投射。"他左手无意识地转动酒杯，"肖邦写这段时，正在斯图加特听说华沙沦陷。"
沈书逸心头一震。七年前在巴黎音乐学院，波兰籍教授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雨又下了起来，露台飘进潮湿的栀子花香。他们不知不觉聊了四十分钟，从肖邦的肺结核谈到江南丝竹的没落。叶知遇说话时总用左手比划，那道疤痕在袖口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
"您知道吗？"叶知遇忽然压低声音，"现在至少有三位小姐在用扇子偷瞄我们。"
沈书逸低头抿酒，发现杯沿沾着对方淡淡的唇印。他这才注意到，叶知遇军装式西装的暗袋里，隐约有把勃朗宁手枪的轮廓。
远处传来沈家汽车的喇叭声。叶知遇突然摘下银领针别在他领口，"明日申时，我能来听沈先生练琴吗？"不等回答，他已退入人群，灰色背影转眼被香槟塔的金光吞没。
回沈公馆的车上，沈书逸摸到口袋里多了张烫金名片。借着车窗外闪过的霓虹，他看见背面用钢笔草草写着："指法改得妙极——知遇"。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他悄悄把领针藏进怀表夹层，那里本放着母亲的照片。司机老陈突然开口："老爷说，明天开始恢复门禁。"
沈书逸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指尖还残留着《革命练习曲》的震颤。他不知道，这场偶遇将如那个被改写的升调，彻底颠覆他的人生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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